異史氏曰:“餘聽此事至終,涕凡數墮:十餘歲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覽固再見乎!’於是一墮。至虎銜誠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憒憒如此!’於是一墮。及兄弟猝遇,則喜而亦墮;轉增一兄,又益一悲,則為別駕墮。一門團圓,驚出不意,喜出不意,無從之涕,則為翁墮也。不知後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譯文】

河南有個姓張的,祖先是山東人。明朝末年山東大亂,妻子被清兵掠去了。他長期客居河南,就在河南安家落戶。在河南娶了老婆,生個兒子,名叫張訥。沒有多久,老婆死了,又續了一房老婆,生個兒子,名叫張誠。後娶的老婆姓牛,蠻橫刁悍,總是討厭張訥,把他當做奴仆使用,給他吃最粗劣的食物。叫他上山打柴,責令他每天必須打回一擔柴;不然就毒打惡罵,使他不堪忍受。把好吃的東西隱藏起來,留給張誠吃,還叫張誠上學念書。

張誠逐漸長大了,很敬愛他的哥哥。不忍哥哥勞累,就在背後勸他母親。母親不聽。一天,張訥進山打柴,沒有打足一擔,忽然遇上大風大雨,就在岩下避雨,雨停的時候,日落西山,已經黑天了。他肚子很餓,就挑起柴禾回家。母親一檢查,沒有打足一擔柴,便怒氣衝衝地不給他飯吃。他餓得火燒火燎的,進屋直挺挺地躺下了。張誠從學館裏回來,看見哥哥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問他:“你病了嗎?”哥哥說:“餓的!”張誠問他挨餓的原因,他就把實情告訴了弟弟。張誠繃著臉,很不高興地走了。過了不一會兒,懷裏揣著幾張餅,送來給哥哥吃。哥哥問他從哪裏弄來的。張誠說:“我偷出一點白麵,求鄰家大嬸給烙的,你隻管吃,不要說了。”張訥吃了餅,囑咐弟弟說:“以後不要再這樣,事情泄露了,會連累你的;再說一天吃一頓飯,想也餓不死。”張誠說:“哥哥本來很衰弱,怎能多打柴呢!”

第二天,吃完早飯以後,張誠偷偷地進了山裏,來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哥哥見了他,驚訝地問道:“你來幹什麼?”他回答說:“要幫你砍柴。”哥哥又問:“誰打發你來的?”他說:“我自己來的。”哥哥說:“不要說弟弟不能打柴,即使能打柴,也是不行的。”於是就催促弟弟趕快回去。張誠不聽,用手折,使腳踹,幫助哥哥打柴。而且說:“明天應該拿把斧子來。”哥哥到他跟前製止他。看他指頭已經劃破,鞋子也戳穿了,很傷心地說:“你不趕快回去,我就用斧子砍脖子自殺!”張誠這才回去了。哥哥送到半路,才返回去。

張訥晚上把柴禾挑到家裏以後,就到學館裏,囑咐張誠的老師說:“我弟弟年歲很小,應該關在學館裏讀書。山裏虎狼太多。”老師說:“他午前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已經用板子把他懲罰了。”

張訥回到家裏對弟弟說:“你不聽我的話,才挨打了。”張誠笑笑說:“沒有挨打。”第二天,張誠腰裏別著斧子,又去幫助哥哥砍柴。哥哥驚訝地說:“我本來告訴你不要來,怎麼又來了?”張誠不應聲,搶起斧子就砍柴禾,砍得又快又猛,累得滿臉是汗,也不休息。大約砍足了一捆,沒有告辭就回去了。老師又責備他,他就把實際情況告訴了老師。老師讚歎他的品德好,就不再製止。哥哥一次又一次地勸阻他,他始終不聽。

一天,哥倆和幾個人正在山裏砍柴,忽然來了一隻老虎。大夥兒都嚇得隱蔽起來,老虎竟把張誠叼走了。因為老虎叼著人,跑得很慢,就被張訥追上了。張訥用力砍了一斧子,砍中了老虎的胯骨。老虎疼痛難忍,瘋狂地向前奔跑,張訥無處可以追尋,就痛哭流涕地返了回來。大家安慰他,對他進行勸解,他哭得更加悲痛。說:“我的弟弟,不同於一般人的弟弟;何況為我而死,我怎麼活下去呀!”就用斧子砍自己的脖子。大家趕緊搶救,已經砍進肉裏一寸左右,鮮血呼呼地往外噴射,頭昏目眩,眼看就要斷氣了。大家吃了一驚,撕下他的衣服,給他纏上傷口,攙扶著送回家裏。母親哭天嚎地地罵著說:“你殺了我的兒子,想用抹脖子搪塞呀!”張訥呻吟著說:“母親不要煩惱。我弟弟死了,我也決不活著!”大家把他放在床上,他傷口疼得不能入睡,隻是晝夜依著牆壁,坐在那裏哭泣。父親害怕他也活不成,有時到他床前喂一點食物,牛氏就責罵不休。他便不吃東西,三天就死了。

村裏有個巫師,時常在陰間走動,張訥在陰間的路上遇上了他,便從頭到尾傾述了過去的痛苦,接著打聽弟弟在什麼地方。巫師說他沒有聽到消息,就抹回身子,領著張訥去找弟弟。到了一座城市,看見一個皂隸,從城裏走出來。巫師攔住他的去路,替張訥打聽張誠的消息。皂隸從佩囊裏掏出拘票,從頭看了一遍,男女一百多人,並沒有姓張的犯人。巫師懷疑可能在別人拿的拘票上。皂隸說:“這一路歸我管,哪能派遣別人抓人呢。”張訥不相信,硬把巫師拉進城裏去了。

城裏的新鬼舊鬼,來來往往的,其中也有過去認識的熟人,向他們打聽張誠的消息,始終沒有知道的。忽然滿城吵吵嚷嚷的,說是觀音菩薩來了!他仰臉一看,隻見空中站著一個偉人,毫光四射,照亮了天下地下,頓時覺得世界通明雪亮。巫師向張訥祝賀說:“大郎真有福氣啊!菩薩幾十年才到陰間來一趟,拔除鬼魂的苦惱,你今天正趕上了。”就扯著他跪下。很多鬼魂罪犯,也紛紛嚷嚷,亂亂哄哄,當胸合掌,一齊朗誦“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聲音哄騰震地。菩薩用楊柳枝到處灑甘露,水珠小得像灰塵。過了一會兒,霧氣消散,毫光斂盡,就不知菩薩哪裏去了。張訥覺得脖子上沾了露水,斧子砍傷的地方不再疼痛了。巫師領著他,和他一起往回走,望見了他的家門,才拱手告別,又到別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