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子,那人們退去,呐喊著朝小河上遊再追。
漢子挾秀娘翻過山梁,秀娘便歪了腳,一步也行走不動。漢子隻好背她下山。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漢子還要背負一個女人,前傾不得,倒行更使不得,加上諾黑的天,不小心就會落下山崖,亦會弄出大響動來。
沒多久,孫家莊呐喊的人就又近了,眯眼望去,卻是不在他們身後,而是跑到他們要去的前方。
隻好在山裏尋個地方貓著,兩人都明白,此處不可久留,因著是孫家莊地界,說不定到了天明,孫家人丁會把周周圍圍的山山嶺嶺都搜刮過來也未可知。
那大漢未提與萬秀娘分手那些個話,萬秀娘也提不得。大漢始終未摘麵罩,萬秀娘也就沒要他摘麵罩。這般的命運連綴在一起,你是哪個我是哪個就顯得不緊要了。
拐到山下,又行了一程,兩人便來山旮旯裏的一蓬戶門前。
大漢說到了,放下秀娘。
秀娘問,這是哪裏?
大漢說,是我幹娘家。說著伏窗傾聽,扣扣窗欞。
裏邊有老人聲音,問道,誰呀?
大漢說,幹娘是我,鐵蛋回來了。
這時萬秀娘才覺得這人身形說話都有些個熟,卻是不敢去想他是哪個。
屋裏掌燈,大漢攜萬秀娘進來,因著怕驚嚇了屋裏的幹娘,那漢子便把麵罩擼下,也不再回避秀娘——你道他是哪個,竟是給萬員外趕出家門,勾搭十條龍苗忠殺人越貨的陶鐵僧。
萬秀娘目瞪口呆,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八.
原來,那一日焦吉殺了萬貴春和周傑,又要加害萬秀娘,陶鐵僧就有些個悔悟。卻不是還想著退回去做他的茶博士,而是不願再與苗忠、焦吉為伍。打算著另辟蹊徑,獨闖一份天下。
隻是有一件事不能放下,這就是因他而受害的秀娘。
陶鐵僧雖為家奴長大,卻是個聰明後生,待到苗忠趕回,先是套下苗忠口風,大體上知道了萬秀娘的去向,也聽他說起了孫家莊。而後這鐵僧便不辭而別,一路尋了過來。
陶鐵僧在這裏原本沒什麼幹娘,其實他這地方從未到過。也算緣份,過這道山梁時遇到一孤老太太獨自砍柴,二老早年謝世的陶鐵僧頓時心有所動,送老太太回家,又幫她砍下兩垛子幹柴。老太太便說,是我兒回來了。陶鐵僧亦覺得老人親善,仿佛就是他的母親。陶鐵僧自幼父母雙亡,老人前年上死了兒子,兩廂情願,鐵僧就把幹娘認了下來,他在這山裏也有了安身之所。
陶鐵僧出來攜帶著自己那份子銀兩,與老人做伴倒是吃穿不愁。隻是見天的夜裏出去,先是在孫家莊外麵觀風,後又潛入孫家莊院內窺測。人不可沾染毛病,沾染了就難於淨手。這陶鐵僧也是這樣,那時萬員外誣他偷竊時他未曾偷,出來卻做了個搶劫的賊人。劫都打了,順手拿些更不在話下。倒不是缺那些細物,隻是望見就舍不得丟下。每每擄到手裏,便想,也算是摟草打兔子,帶回去孝敬幹娘便了。
萬秀娘在孫家莊的遭遇他已經略知一二,半數是聽坐門口的婆子叨咕出來的,半數是陶鐵僧親眼所見。也曾一時怒起,想著操刀殺了那孫莊主,卻是惦記秀娘而沒有下手。前思後想,也琢磨過許多的辦法,卻是秀娘走到後花園自縊,給了他這次機會。
陶鐵僧扶秀娘進來,卻是惹惱了幹娘。雖則鐵僧認親日子不長,可這幹娘卻是個真性情的人。先前偷些什物,幹娘未惱,這回以為著鐵僧偷了人家婦女,不由分說,舉起柱杖就打。鐵僧沒有回避,竟然狠狠地在鐵僧脊梁上直打了三四拄杖,把個秀娘也打得糊塗了。幹娘才問,鐵僧你背來的何人?
陶鐵僧便如此這般地訴說一遍,稱秀娘受人所害,在孫家莊裏遭難,他正遇到秀娘要上吊自縊,便把她解救下來。
萬秀娘先是疑惑,以為著陶鐵僧與十條龍苗忠仍有著什麼瓜葛,聽聽又不像。見鐵僧這樣說,也先安頓老人,說,確是鐵僧救得我的性命。
幹娘聽了,這才拉拉秀娘的手,問道,姑娘哪裏人氏?
秀娘說,家在襄陽府。
幹娘問,家中還有何人?
秀娘道,還有爹爹媽媽,他們還不知我的消息。
鐵僧就插嘴說,我如今要送她回去,待事情辦妥,再歸來伺候幹娘。
老人說,你該送她回去,隻是路上怎地送法?
鐵僧說,一路上仔細服侍,解房時以兄妹相待。
老人說,甚好,切不可乘人之危,胡亂生事,路途上汙這婦女。
鐵僧稱是,一口都應承下來。
在幹娘家又住兩日,給萬秀娘養息腳傷。聽聽孫家莊那邊已經平靜下來。有人見了秀娘的抹胸,掛在樹上,便傳秀娘定是尋了短見。卻又找不到屍首,也不知這女子是怎地尋的短見,便想到那水。在池塘中打撈,未撈出。又推說水是活水,與外邊的小河相連,定是隨水漂了出去。自不必管她,也省卻了孫家莊不少的事情。
孫家莊那邊鬆懈下來,這陶鐵僧心裏卻橫著一事,左右不快活。這天夜裏,未告之幹娘與萬秀娘,又一個人溜將出來。照例是黑衣黑刀黑麵罩,再次潛入孫家莊。
路途是摸得熟了,知道那孫家莊是外緊內鬆,那群護院的家丁隻在外行走,到裏邊卻是折返自由,如無人之境。
不多時來到孫莊主下榻的上房,果然見孫莊主又與一新來的年輕女子昏睡。鐵僧發狠,皆一刀斬了。斬那女子時稍稍地有些個猶豫,被她喊出聲來。返身朝外邊走,驚醒了守門的婆子。此時鐵僧殺人已殺得性起,活脫脫的焦吉第二,右左兩刀,都砍開上體,斜斜地臥在硬土地上。
鐵僧折回後花園,坐下來望那孫家房舍,黑黢黢的像座古墓,無甚聲息。更聲照響,梆梆梆的。看來前院裏都無驚動。真想一把火燒絕這地方,因想到奸人已除,他與秀娘天明還要趕路,也就做罷。翻身出牆,一路潛了山旮旯裏的柴屋。
天亮時分,陶鐵僧與萬秀娘上路,便聽得孫家莊那邊一片喧囂。秀娘不知,詢問鐵僧。鐵僧便說,莫去管他,那邊死了幾隻騷狗。秀娘未解,說,死幾條狗也要這般熱鬧?鐵僧也不點破,催促說,天已不早,還是快些趕路罷。
二人迤邐而行,取大道直奔襄陽府而去。
當日天色已晚,見一客店,陶鐵僧萬秀娘果然兄妹相稱,共討些酒飯來吃,那邊孫家莊的消息便傳了過來。說這事的是隔桌的幾位客官,繪聲繪色,仿佛親眼所見一般。說那孫莊主做惡多端,不知惹怒了哪家好漢,夜裏將其斬於繡床,隻可惜同殺的還有一無辜女子。
那萬秀娘聽及,不由魄動,心裏說不清的滋味湧出,直想哭泣。卻又不肯全信,起身問那客官,這是幾時的事情?客官望她一眼,說道,昨夜子時。陶鐵僧緊張,拉她一把,萬秀娘見鐵僧血氣上湧,氣色不平,心下已明白了一二,不再搭訕。二人酒未喝完,便推了上樓,與鐵僧解房住下,緊鎖了房門。
這夜,萬秀娘睡在客店的板床上,鐵僧卻在床前的地下打鋪,二人互不相擾。
至三更前後,萬秀娘在那床上仍睡不著,肚子裏思量,這番的經曆也算是夠曲折的了,峰回路轉,環環相套,竟然思量不出哪是恩,哪是仇來。要說仇人,頭一項大仇人就是眼前這個正鼾睡的陶鐵僧,不是他也就沒得她家財物被強人所劫,便是被劫,沒他陶鐵僧在場,她的兄長及當值周傑也不會被殺,更沒得她遭受那賊人苗忠和老惡棍孫莊主的奸淫,逼得她險些就命歸黃泉。可是,倒過頭來,自己被強人劫持,黑臉焦吉每每的要來殺她,又都是鐵僧從中解救。這回被苗忠賣到孫家莊,陶鐵僧一路尋來,暗中護佑。在她不堪忍受孫莊主蹂躪,決心一死,已拍到了閻王鼻子,卻又被鐵僧救下。這回說不定就是他殺了那個做惡多端的孫莊主,為她雪恨,報了她的奇恥大辱。果真如此,這又算得是仇人麼,這豈不又成了她的恩人?這樣想了,萬秀娘心中七上八下,愈發地不得安穩。
又想到男女私情,奸惡之人,百般來索她身體,她不得不強做笑顏,曲意逢迎。而今鐵僧與她同居一室,且夜闌人靜,正是尋歡的好時光。這鐵僧竟心硬如鐵,坐懷不亂,倒叫她秀娘一個女子不好忍受。又想或是幾當子醜事都被鐵僧看見,鐵僧已瞧她不起?這樣想心裏又麻酥酥的不大是了滋味兒。
秀娘暗想,該當試他一試,各宗歸各碼,要報答的,自要報答;要懲戒的,仍需懲戒。便是日後殺了他,也不留什麼憾事。秀娘想過,輕輕起身,披件衣裳,移步下床來至鐵僧跟前,望他一陣,款款地搖醒。
這鐵僧入得強人道,睡覺已是很輕,碰碰就醒,颼地跳起,伸手便拿樸刀,胡亂地問,孫家莊的人追殺來了?
萬秀娘把個纖手撫他,說,沒得孫家莊的人來,隻是秀娘有幾句話要與哥哥說。
陶鐵僧樸刀仍握在手裏,聽她去說。
萬秀娘說,我問你一事,有則是有,無則是無,可行?
陶鐵僧說,你隻管問來。
萬秀娘說,那個孫莊主,真的已死?
陶鐵僧說,真的已死。
萬秀娘又問,他可是哥哥所殺?
陶鐵僧一挺胸說,便是哥哥所殺。
萬秀娘撲通跪下,說,既是哥哥為小女報了此仇,哥哥又三番五次搭救小女性命,小女別無答謝,今晚,小女隻有一事拜覆,哥哥不要推辭。
陶鐵僧不解。
萬秀娘便來拉他的手,說道,你來,你來。把他拉到床前,見鐵僧是合衣而睡,便要為他解衣。
陶鐵僧心中哆嗦起來。那一日舔開窗戶紙,見到裏麵白蟒相纏,便已深深地撞痛了他。日後孫莊主霸占秀娘,更是讓鐵僧黑血上湧。鐵僧對這男女之事隻是看得,未曾做得,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萬秀娘的纖手便已伸到裏邊來了。
瞬間陶鐵僧便醒來,以手抵住,說,秀娘,這萬萬不可。
萬秀娘咯噔停下,頓時臉上緋紅,二目圓睜。她定是理會錯了,覺得像是被人猛擊一掌,慍怒地說,哥哥何意?若哥哥嫌棄秀娘,秀娘願死在哥哥麵前。
陶鐵僧卻撲通跪下,言語道,秀娘莫怪,鐵僧是個粗人,但有兩件事鐵僧明白,一是苗忠未殺,你的仇尚未全報,你我不可貪歡。二是我已應允幹娘,路上不可汙你。鐵僧自幼沒有父母,認作幹娘便是鐵僧的親娘,不可不孝。
萬秀娘仰麵躺在床上,已然淚如雨下。
九.
曉行夜宿,一路無話。卻說這襄陽府城已近,多說也隻有半日的路程。萬秀娘心中歡喜,不日便可見到爹娘,也不知這些時日家中都是個怎的樣子。想必是哥哥被殺,自己又給強人劫持,父母大人整日焦躁,茶飯無思,生得大病也未可知。今日歸來,父女重逢,想想也讓人垂泣。
另一端的思想還惦記著鐵僧。鐵僧已與她說好,送至襄陽城邊他便折回,決不再見萬老員外,返至山旮旯裏與幹娘度日。萬秀娘見陶鐵僧堅決,無它計可施,隻得從長計較。
將過那五裏頭黑林子,舊事勾起,秀娘咬牙切齒,陶鐵僧隻是低頭無言。卻是該當有事,老天無端地就下了一陣白毛雨。隻見那雲生東北,霧湧西南。須臾間便倒甕傾盆,猶如懸河注海。這陣雨下了不住,下得山林間一片白茫。起初二人在林子裏躲雨,再走就迷了道路。沒頭沒腦地三轉兩轉,見一房舍,想去躲避,卻是從後山林子轉到了大字焦吉的家裏。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秀娘看見焦吉房屋,分外害怕,鐵僧見了焦吉房屋,卻是怒從膽起。恰在這時,就見苗忠一人,獨自從前邊的小路上走出來,身上也被這雨淋得濕漉漉的。像是剛吃醉酒,提了把樸刀,走路晃晃悠悠,並沒看見他們。
陶鐵僧心想,你來得正好,砍了你的狗頭,也了結了我的心願。便丟下秀娘,提著樸刀,直取苗忠而去。
這苗忠先是一愣怔,要說話又來不及說話,隻好挺刀相迎。
這形勢對苗忠有三件事不利,其一苗忠醉了,鐵僧沒醉;其二這苗忠無備,鐵僧卻是有備而來;其三苗忠賊人膽虛,而鐵僧此時要為秀娘報仇,是一身的正氣。因而,苗忠奈何鐵僧不得。
兩人剛一交手,兩條樸刀過往不到幾著,苗忠提刀便走。鐵僧大步追來。天雨路滑,追趕不便,這苗忠在林子裏行走了一裏多地,形勢就漸漸倒轉過來。
一是苗忠路熟,在林子裏穿梭而行,鐵僧笨拙,幾步一滑便褪了銳氣;二是苗忠武藝好,鐵僧不過初出茅廬,未曾經師練過拳腳;三是苗忠在林子裏這麼一跑,心態也就調整過來。他苗忠對秀娘有虧心之事,可對鐵僧未曾虧心。因此猛地站住,倒過頭來喝那鐵僧,鐵僧小兒,你為何事,苦苦地要來殺我?
鐵僧說,你不仁不義。
苗忠哈哈大笑,說,我等何人,要仁義甚用?怕是你看上那個小娘子,轉恨於我,可說得對?
鐵僧說,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
苗忠說,這是你的小氣,想要說清楚,大哥把她白送給你。
鐵僧自知說不過苗忠,再說下去越發地沒了氣勢,便不再答話,衝上去掄刀又砍。
卻原來,苗忠用話緩住鐵僧,是在用計。鐵僧身後,大字焦吉已跟了上來。
方才林中的那一通喧嚷,早驚動了在房中睡覺的焦吉。那人功腳甚好,揉揉眼睛,提刀便躥將出來。一路腳尖點地,猶如一陣疾風,且並無幾多的聲響。
鐵僧不知身後有人,隻道去拚前麵的苗忠,卻不防大字焦吉暗下黑手,一樸刀從後邊橫掃過來,斬斷了鐵僧的腰背。鐵僧轟然倒下,瞪起虎眼望那焦吉。焦吉複又一刀,從鐵僧腹裏穿了過去。此時苗忠已經過來。焦吉還要再砍,斬掉鐵僧的人頭,卻被苗忠攔住。苗忠歎口氣道,隨他去吧,怎的也是弟兄過一場。
兩人回到莊上,萬秀娘卻是逃得不遠。苗忠趕過,放下手裏樸刀,換了那把柄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劈手拽住萬秀娘胸前衣裳,罵道,你這賤人,我不曾害你,你卻怎地教鐵僧那廝殺我,險些壞了我的性命。你且先吃我幾刀。
那焦吉在一邊站住觀看,雙手抱胸,心說苗忠,早早地勸你了結那騷貨性命,你就不肯。現在如何,拉個鐵僧反你,攪得窩裏傾軋,還不都是因為這賤人。
這萬秀娘已被苗忠騎於身下,眼看就要血濺玉膛。秀娘急中生智,隻說,官人慢來動手,你要殺妾,且聽妾說完原委不遲。
那苗忠道,你說。
萬秀娘便哼一聲說,官人好沒見識,那陶鐵僧是誰,那是我家趕出的奴才,與我家存有故仇,我怎的能夠教唆他來殺害官人?這廝不知何處討到我的去處,潛入園中劫持了我,訛我回去,要以我身來敲詐我的父母。幸而過這五裏頭時天降大雨,我才得以脫身,故意逃向這裏,要大官人救我。那廝在後追殺,恰好官人歸來,那廝奔大官人拚殺,妾才落得性命。如今,他要殺我,官人也要殺我,我秀娘的命好苦,死也罷了。說罷,掩麵而泣。
苗忠尋思一陣,覺得秀娘說得在理,把那刀入了鞘,抱起萬秀娘說,真格險些就錯殺了你,叫你受了委屈,進去我親自燒湯給溫暖溫暖。
那邊的焦吉,氣得直吹胡須。
卻說,今日這事湊巧,都揪在了一處。另有一人,也向著這焦吉莊上來。你道他是哪個,正是萬家茶坊裏和鐵僧同做的夥計合哥。
合哥是個靈透人,心眼活泛,好個小錢。初時唬弄公子,知道萬公子喜歡把弄個石頭玩意兒,便向常來茶坊飲茶的苗大官人討要些。後來探知,這些石塊出自焦吉的莊子,並專意做些石亭兒,小庵兒,寶塔兒什麼的,便尋了過來,躉些個回去賣,能賣上價錢。合哥隻爺孫倆過活,便給爺爺撮起個山亭兒挑子。合哥兒來五裏頭上貨,爺爺上街叫賣,換些過日子的補貼。
今日遇雨,來得晚些,恰把那山林上的殺人好戲錯過了。
這合哥挑著兩個土袋,搋著三五百錢,來到焦吉莊裏,問焦吉上些個山亭兒,揀幾樣物事。因是來過的,焦吉並不介意。
前庭角落裏擺著一堆,合哥說,這都挑得舊了,把你的好樣式拿幾件賣與我。
焦吉半搭不理地說,你自去屋角頭窗子下麵自揀幾個。
合哥來到窗子下,正在那裏挑選山亭兒,不成想窗子裏邊有人喚他,說,合哥,是你吧?
這合哥唬了一跳,不想這山莊裏會有人認得他,便問,有誰叫我?
窗子裏麵應聲道,是萬秀娘叫。
合哥心裏就怦怦跳躍起來,小聲說,秀娘姑奶你如何在這裏?
萬秀娘說,一言難盡,我被強人劫持,相煩你歸去,說與我爹爹媽媽,教他們去衙門下狀,差人來捉這大字焦吉並十條龍苗忠。
合哥說,他們怎的信我?
萬秀娘思忖片刻,便從身上解下一個刺繡的香囊,從窗窟窿裏丟出,說,與你一個執照回去,拿給他們,我的爹媽定會信你。
說罷秀娘躲開,合哥向裏邊探望竟是空空如也。
那邊焦吉恰是進這院來,問這合哥,你與誰在說話?
合哥說,不曾說話,我隻是自言自語,說這山亭兒樣式不壞。
焦吉就瞪他一眼,徑直繞過他,推開那窗。那邊靜靜的,如同合哥所見,無有一個人影。
合哥擔了擔子,早把那萬秀娘的香囊腰裏藏好,給了焦吉山亭兒錢,挑了擔子便行,離了五裏頭。未行走多遠,便把擔子並山亭兒,一股腦丟進河裏,腳步未歇地直奔襄陽府城中來。
十.
卻說這萬員外,打聽得兒子萬貴春和那當值周傑俱被人殺死,兩人屍首在城外二十五裏的黑林子中找到,更是劫了一萬餘貫的家財,萬秀娘也不知下落。一時間急是心火上房,好一陣才透過氣來。
萬員外著人寫了狀子,直告到襄陽府城。府衙出一千貫賞錢,捉拿那殺人劫賊。一連鬧了數日,哪裏捉得?這萬員外又自備一千貫,四外放出風聲。
過了幾個月,賊人緲無音信,萬秀娘也不見蹤影。州府的賞錢,萬員外的賞錢,共在一起已升至三千貫,明示榜文,在襄陽府城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人有命相,不該得的無有所得,該得的,來得卻是容易。話說這萬員外茶坊裏謀事的合哥,隻與爺爺過活,平日裏家境窮困,爺爺七十歲有餘,靠賣些個山亭兒為生。爺爺日日的罵這合哥,做事懶惰,不思進取。這天要他去上些個山亭兒物事,卻是到天黑盡才回來。爺爺問,你那山亭兒上在哪裏?合哥說,俱都傾在了河中。老人惱怒,又問,那與你的擔子呢?合哥說,也一應兒攛了進去。爺爺焦躁起來,喝道,打殺你這敗家的東西。說著,就要去脫鞋底子。
合哥高聲說,三千貫賞錢劈麵而來,還要那幾百文的營生做甚?
老人嗆住,卻說,三千貫賞錢何來?
合哥便把此去五裏頭焦吉莊上的見聞敘說了一遍。
老人不信,合哥又把秀娘給的香囊拿出,給爺爺看。
合哥爺孫兩個一起來到萬員外家,如此這般地再講敘一遍。又拿出那香囊。萬員外把與媽媽看過,認出是萬秀娘隨身攜帶之物。媽媽大哭,萬員外得知女兒還活著,也是傷心落淚。一時間萬家舉家俱都悲切起來,哭聲驚天動地。
時不容緩,這萬員外帶著合哥爺孫,取那香囊,一並來到州衙門府,詳報了案情。
這州官老爺前日吃酒,已與同僚誇口,言說萬員外家狀子指日可破。不想果然應驗,兩日之後便來了舉報。老爺大喜,因是重案,差公人捕快帶兵士二十餘人,各人盡帶著器械,直奔黑林子焦吉莊上而來,要解救萬秀娘,緝拿這夥賊人。
合哥因著在公堂之上立了限狀,自告奮勇,先去莊上探問。
眾人依他。
這合哥甚是明白,先時早做了準備,提一竹籠,籠中攜著自做的鹵雞醬鴨,外帶著一壇老酒,徑自逛進了那焦吉莊舍。
進去道來,隻說是那山亭兒賣得個好價錢,提些個吃食酬謝焦吉。焦吉自是喜歡,留住合哥,兩人交杯把盞,做了朋友。是間,苗忠也出來見過,認得是萬家茶坊的小二,曾與他要過山亭兒的。陪喝了杯,也算給合哥一個臉麵。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合哥隻想見到秀娘,通個信息。無奈磨蹭了許久,秀娘始終未見出來。
合哥便說,天色不早,焦兄再與些物事,挑將回去,也不枉此行。焦吉高興,就說,兄弟自便拿去,銀子不做計較。合哥說,焦兄差矣,買賣之行,不可如此行事。說罷前往小院,左右探望,果然在窗下聽到秀娘聲音。
合哥壓低嗓音說,今日救你,我用火攻,你好生躲避。
秀娘說,知道了。
合哥不再言語,隨意地揀些個什物,片刻便走出來。
外邊的公人已等得急迫,因不知裏麵情形如何,未敢亂動。
合哥出來,與眾人商議道,我已安排妥當,強衝不可,恐會危及秀娘性命,最好放火,燒他們出來,在這林子裏鎖定他們。
萬員外也隨同前來,急切地說,不可不可,我的秀娘怎地救她?
合哥說,不妨事,我已教她躲避。
公人捕快便說,既是強衝不可,就依小哥,改用火攻。
捕快差一人挾了火種,前去放火。柴門草戶,頃刻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火光中先滾出一人,手提樸刀,納頭就走。合哥認得,便說,這是苗忠。
兵士呼啦啦地圍攏過去。
苗忠道熟,向西鼠躥,左右抵擋兩下,居然逃進樹林。兵士們在後追趕。那苗忠慌慌張張地走去,隻顧著身後的公人,冷不防前麵一大漢血乎乎地站立那裏,擋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手提一把樸刀,大喝一聲,苗忠你哪裏走。
苗忠定睛看去,竟然是死鬼鐵僧。苗忠大駭,腳下一軟,坐到地上。手中樸刀也撒了去。
身後的公人一齊趕上,把索子縛了苗忠。
那大漢哈哈大笑,身子向後一仰,栽倒下去。再看,其人已死去多時了。
公人拿獲苗忠,再去捉焦吉,卻是實在未見蹤影。等到煙灰飛盡,前去搜索,才見一焦糊的屍首,男性,認定正是焦吉。
萬員外並萬家仆人,焦急難耐,擔心著萬秀娘的性命。也到煙火了盡之時,眾人已然心寒,卻見萬秀娘在後院的水井旁站立起來,渾身濕透,發髻麵頰上俱都沾著飛灰。
親人相見,抱頭痛哭。萬秀娘曆經坎坷磨難,終又與家人團圓,這大喜大悲場麵,感動得人人動容,個個墜淚,樹林裏竟然的一片嗚咽之聲。
州衙門捕獲苗忠,押到府衙,下在司理院。經繃爬吊拷,一一勘正,苗忠具實招伏。擇日綁赴市曹,照律處斬刑。
合哥請了那三千貫賞錢,離了萬家,與爺爺共做了一處店鋪,專賣瓷器,不再惹那山亭兒。
陶鐵僧當說罪孽難恕,卻是悔悟改過,萬家將其葬於其老家祖墳之中,未加歧視。萬秀娘差人將鐵僧幹娘迎到家,贍養送終,這是後話。
正所謂,萬員外刻深招禍,陶鐵僧窮極逞凶,為報仇秀娘堅韌,夷做惡苗忠伏刑。(據《警世通言》中《萬秀娘仇報山亭兒》編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