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秀娘說,落得如此地步,叫我如何再活,不如死了的好。
陶鐵僧說,死了容易,就像公子並當值那樣,可怎的死了也不如活著。我就是這般走過來的。
兩人正說著,那苗大官人已忍耐不住,自將走了來。
萬秀娘借著燈光看去,卻是把心放寬起來。原來,這女子先前隻看見焦吉,黢黑的臉膛,疙裏疙瘩,兩道掃帚眉,兜腮的黑胡須,看去像個煞星。又是他連連地殺死兩人,生生的一個血腥的惡鬼,別說依他房事,便是看一眼也覺得惡心。這大官人卻是不同,眉寬闊目,英氣十足,又是個大高個人,身量也足棒,說話也顯得文氣,不見粗野陋習。這樣的男子,任哪個女人也會生出幾分喜歡。
大官人使使眼色,將陶鐵僧打發了出去。
這時萬秀娘想,倒是鐵僧說得對,掘死不如苟活,但分有一絲生路,也不該自己放棄。不由得就做出了嬌羞嫵媚之狀,先把眼簾低垂了下去。
苗大官人打揖說,娘子受驚了,我這裏給你賠個不是。
萬秀娘倒是個會來事的,因著已聽鐵僧說過他家大王的意思,知道性命可以保全,此刻該多做些個姿態,便把臉調轉過去。
大官人說,我的打算鐵僧想已說過,這莊上少個壓寨的夫人。本大王早有這個念頭,倘若娘子是個未婚的女兒,自然是多有不便;恰娘子是位喪偶之佳人,倒是很可本大王的心願。
萬秀娘說,大王說得哪裏話,隻怕是民女不配罷了。
苗大官人聽萬秀娘這般說,不由得心頭一喜,便說,別的不必多講,今日裏無奈,因著你家哥哥認出了鐵僧,不得不殺他。這也是他多嘴所至,自己把命討了去。我這行裏的規矩,誰走透風聲誰便是個死命,再不能留的。娘子若想活命,也隻有跟著我才能活。娘子若選擇死,我便成全娘子,親自送娘子上路,娘子可是聽得明白?
萬秀娘說,聽得明白。
苗大官人說,你可依我?
萬秀娘說,我願依你,可你要對天起誓,過後不可殺我。
苗大官人便抱住先啃了幾口,說,娘子說到哪裏,像娘子這樣玉質秀色之人,本王無處尋覓,怎會傷你性命?便當麵盟了誓言,竟言稱與萬秀娘白頭偕老。
陶鐵僧躲在窗外不肯離去,心頭極不是滋味。原本他是動了些個憐花惜玉的惻隱之心,也是未曾見過這多的血腥,嚇得懵了,加之自來對秀娘有著一種好感,不願秀娘也遭殺戮的命運。
而此刻另一番煩惱卻是襲上心頭,像百蟲蟄心那般癢癢得難受。
裏邊說著話,女人的話語便越來越低。忽地吹熄了燈。不久傳來悉悉卒卒的脫衣之聲,再片刻便是女人的呻吟嬌喘,如同落沙之雨啾囀之鶯而驚人心魄。
陶鐵僧從未經受過女人,此時不免想得怪異,心中窩著一團火熱,竟然抓耳撓腮,鑽癢難忍。
下意識沾些個唾液,點破窗紙,便見裏邊白皙皙的兩條大蟲,蟒蛇般地攪在一起。陶鐵僧立刻渾身僵木,呆得癡傻了。
還有一人在其身後,隻是陶鐵僧一點也不覺察。
那人先在房脊上行走,諾大的身軀,卻是無一點兒聲響,人卻是忿忿的,氣色不和平。後來一躍而下,也是無聲地落地,朝著陶鐵僧蹲著的窗口走過來。在身後望一陣,見鐵僧舔破窗紙,他也舔破,鐵僧朝裏邊觀望,他也觀望。而後就喘出了粗氣。鐵僧正疑惑,那人就說,娘的,早晚我得殺了這娘操的小×。
鐵僧唬出一身冷汗,這才看見焦吉。
焦吉不以為鐵僧去聽窗根有什麼不妥,他以為鐵僧有著與他一樣的心情,不讚同留那妖孽女子,隻是出於對大哥的無奈。
兩人回去便又喝酒,各懷心事地都喝得酩酊大醉。
五.
一晃數日過去,苗大官人日日住在莊上,與萬秀娘尋歡作樂,須臾也不願分開,竟把回府城之事都棄於了腦後。
萬秀娘也是嬌豔萬種,風情無限,把個大官人纏得是筋鬆骨軟,沒見過這等的尤物。
焦吉日日磨刀,卻是尋不到個下手的機會。
時而的也出去做些個路劫的生意,三人一並出去,莊門、院門、屋門都上鎖,萬秀娘無有逃走的機會,不得不從長計議。
歸來就是吃酒,吃過便來秀娘房裏。秀娘百般逢迎,隻是夜裏方記起心中在煩鬱,趁苗大官人熟睡之際,落幾行眼淚。
這一日,大官人劫得金銀數十兩,飲酒貪杯,喝得大醉。萬秀娘陪他,也是“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大官人把娘子摟抱懷裏,把捏嬌處,弄得女子騷性起來,撒賤地問,你今日也說大官人,明日也說大官人,如今你畢竟是我的丈夫,犬馬尚分毛色,為人豈無姓名?真格你連姓甚名誰也不敢說與我麼?
大官人乘著酒興,正色道,我與你把玩,俱都在天黑之後,且不掌燈,你可知何故?說著,褪下衣褲,指定大腿間紋著的兩行朱紅的刺字說,這就是我的姓名。萬秀娘醉眼望去,卻見男物旁側,寫著十條龍苗忠幾字,兩側俱都一樣,倒像是兩道血印。便拍手笑道,寫得好,原來是苗忠苗大官人。十條龍氣派,隻可惜是貓在褲襠裏的物件。苗忠把衣服穿起,也笑著說,你哪知,我一條龍便可戲耍百十的女子,十條龍要戲耍多少?自從見了你萬秀娘,這十條龍都被你鎖定了,你還來笑我?萬秀娘就做嬌憨態,兩人打鬧嬉笑,卻不知窗外有耳。
原來那焦吉一日也不曾放過這萬秀娘,時時地都在窺探著她的行蹤,日日的刀不離手,隻是礙於大官人的麵子,才未得動手殺她。
這回聽得苗大官人把自家姓名告於那女子,在院子發狂,對著陶鐵僧說,你瞧我哥哥苗大官人,這回卻是要我們的性命了。
說罷撞開屋門,徑直闖了進去,把個萬秀娘唬得魂飛魄散。
焦吉手擎樸刀,對苗忠說,哥哥,你該立馬推了這牛子。
這的強人的行語,管殺人叫推牛子,隻是秀娘聽不大懂。
苗忠不悅,虎起眼睛瞪著他說,你莽撞撞地又來做甚?
焦吉說,你把名姓交給了她,還怕你我死得不快?不如早早推了這牛子,斬草除根,免得來日生出是非。
苗忠便說,那一日我是怎地說的,錢物平分了,你倆也都稱我公平。這女子我也說與你們,你們都說不要,我才偏你們一些,留這女子私用,正好陪我消磨些個時光。又不曾妨害了你等,怎的就這樣地吃小性子,非要來加害於她?
焦吉憤憤地說,哪一日這女子翻過手來,必定害了大哥,轉腳再害我們。
苗忠隻是不聽,這些日子,這女子已軟若麵團,膩如凝脂,任他戲耍玩味,服服貼貼,怎的會背叛於他?苗忠一臉怒容,斥他無理。焦吉無奈,訥訥而出。
忽一日,苗忠襄陽府城中有急事要辦,不好延誤。苗忠更裝,騎馬自去。莊子內隻留下焦吉、鐵僧並萬秀娘三人。
焦吉暗想,幾回我說與大哥,教他推這牛子,左右不肯。不如趁今日大哥不在,我來動手替大哥了卻此事,免致後患。
思謀已定,焦吉懷裏搋了把短柄背厚刃薄的八字尖刀,走入那婦人房中。萬秀娘正在屋裏閑坐,看那屋角上擺著的一處盆景,上邊山亭兒,石橋兒,小人兒俱有,修飾得精美。萬秀娘望那山亭兒出神,思念襄陽府中親人。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望望,見焦吉持那尖刀,麵露猙獰,凶神惡煞地朝她撲來。婦人隻啊地尖叫一聲,未及躲避,已被焦吉劈胸揪住,提將過來。
這焦吉右手擎刀,左手提那婦人,就要下手,卻途中停了下來。
也是萬秀娘的酥胸過於纖軟,也是這黑焦吉從未近過女色,那粗手抓上,竟覺得滑膩細嫩,有種異樣之感,看那婦人竟已軟做一堆無筋無骨的麵團,心中甚是奇怪。
這秀娘本已嚇得就要昏死過去,隻嗓子裏擠出一句,黑哥哥,休要殺我。
焦吉聽得,那尖刀果然便沒及時落下。
心中暗想,這萬秀娘一個弱女子,把在他手裏就像鷹嘴裏的小雞一樣,何時殺她,手到擒來,一摜也就嗚呼了。何不趁此機會,也來見識見識,這妖女是用了何等手段迷住大哥的心竅,完了再殺不遲。
這樣想了,便提著秀娘在地上轉了遭,複又放在床上。右手裏的尖刀仍是舉著,左手將她摜倒,唬她說,你這騷貨是怎地去哄俺大哥的,也來哄哄俺,哄得你黑哥哥高興,饒你不死。
萬秀娘那裏歪吊著腦袋,隻是不語。
焦吉提提看看,那女子似一堆軟泥,已然嚇得昏死過去。焦吉就想,看來女子也就是這個,不過如此,在男人麵前,隻是屠宰的羊羔罷了。一瞬間他就失去了耐心,將萬秀娘不看作是人,隻當一團肉餡兒,手起就要刀落——恰這時候一條胳膊擋住他,兩手捉住了焦吉的手腕兒。
焦吉急躁,回頭看看,卻是那個後生陶鐵僧。
鐵僧不及焦吉力大,被他甩得險些摔個趔趄,喘籲籲地擺手說,二哥慢來,大哥不在,你怎地這般欺負嫂子?
焦吉因動過那般好奇的念頭,被鐵僧這樣一點,有些掛不住臉子,支吾地說,不關那事,我隻要推她的牛子。
鐵僧擺手,橫到他與秀娘之間,說,慢來慢來,這使不得,哪有兄弟推嫂嫂牛子的?俗話說,兄弟不可共妻,你推嫂嫂牛子,豈不有傷弟兄間的和氣?
焦吉說,你卻不懂,推她的牛子,就是要她的性命,免得日久生變。
陶鐵僧說,那更是使不得。大哥一走你就這樣,下晚大哥回來,向你要嫂嫂,你可怎麼向大哥交代?
這裏正爭吵著,一個要殺,一個偏不要他殺。十條龍苗忠一步跨了進來,張口便問,你們這是要怎地?
焦吉立時傻了眼兒。
此時萬秀娘已還過些氣來,斜躺在床上,前襟耷拉下來,露著前胸,臉上胸上都有傷痕。人也嬌喘籲籲,胸部一起一伏的。看見苗忠,立刻呼喚,苗大官人快來救我,焦吉要取我性命。說罷哭作一團。
原來這苗忠,走在襄陽城的半路上就覺得不對,胸口一陣陣犯疼,耳畔似總有女子哭聲。想那焦吉,白天晚上都仇視著秀娘,隻是沒得機會下手。他一離開,那黑臉焦吉還不把女子剁成肉泥爛醬,真的包了她的餃子?苗忠說聲不好,襄陽城未去,該辦的事情也沒去辦,掉轉馬頭又奔回來。跑得那馬一身熱汗,進屋就看見這一番情景。
苗忠喝他,焦吉,我哪裏對不住你,你卻三番五次要來壞她,也不看看我的麵子。
焦吉言說,我也是為了大哥好,這牛子不可再留。
苗忠說,這不關你事,該當如何去辦,我自有道理。
焦吉卻不言語,左轉右轉,繞過苗忠,嘿地當麵又要下手。
苗忠在身後抱住。焦吉發瘋般喊,你們誰也不要攔我,待我殺這牛子。我定要殺這牛子,你們休管,真真氣殺我也。
陶鐵僧幫著苗忠,兩個費盡力氣才把焦吉按住,那刀拿下。
焦吉流淚說,大哥這般對我,焦吉不可再呆。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大家散夥。說著一掙,便衝了出去。
苗忠也不願為這女人把弟兄間的關係鬧僵,為難一陣,踱到焦吉那裏,放軟說,好吧,我想法給她安頓個妥當去處,叫她離了你的莊便了。
焦吉仍不放過,將他一句說,不得超過明兒天明。
當晚,月朗星稀,草地上熒火點點。萬秀娘房裏沒有點燈,苗忠使出渾身解數,昏天黑地折騰一番,十條龍也都耗得真氣殆盡,爾後汗津津地坐起,無聲望著窗外。萬秀娘害怕,心想留我的是他苗忠,殺我的恐怕也是他苗忠。這時苗忠並不看她,隻說,小娘子,這裏你是不能久呆了。你也看到,我的兩個兄弟都想殺你。我管到則罷,一眼管不到,一時辰你也就命歸西天去了。萬秀娘說,大官人,你讓我如何是好?苗忠說,也罷,我送你去,出了這莊,我還有朋友,隻是路途遠些。萬秀娘聽得能離開這黑窩,不由得心下高興,又怕苗忠所指並非人間,便砸巴了一句說,為了官人,妾身就是死了,也甘心情願。苗忠便把秀娘摟了,說,不要亂講,我怎地也不教你死,我們還有緣分。萬秀娘這才放下心來。
時已三更天,這苗忠便要秀娘收拾好用品,帶上包袱,兩匹馬俱都牽出,走出焦吉莊舍,趁月光奔上大道。
六.
這一路曉行夜宿,風塵仆仆,也不知走了多少地方,也不知是來到什麼處所。總歸是苗大官人不走大道,不經州縣,專揀僻靜的小路行走。
一天,兩人來到一所莊院,看去是一大戶人家,家中殷實,戶外有大片田地,又有樹林獵場。山林中有條小河,彎彎曲曲直通到莊院不遠。他們就沿河走來,過一木橋來到這大戶人家的門口。
苗忠牽馬,把萬秀娘接到地上,敲那莊門。
裏邊莊客應道,是哪個到了?
苗忠大聲說,報與你們孫莊主,就說苗大官人在門前拜見。
莊客回去稟報,不多時莊主出來,卻是個五十開外的長者。此人鷹鼻鷂眼,白髯飄拂,麵頰卻顯得紅潤,不知是在用什麼補品。頭上戴頂燙金方磚形員外帽,身穿青羅暗繡萬字袍,腰係抹頭金腰帶,腳蹬錦黑真絲靴。莊主親自出門迎接,與苗忠二人揖首,苗忠稱他為大兄,介紹秀娘是他的表妹。孫莊主一臉笑容,把苗大官人並萬秀娘一同領進府裏。
草堂上擺下桌椅,三人分主賓坐下。
孫莊主問苗忠,風塵仆仆前來看我,可有何事?
苗忠說,相煩大兄,我這表妹家中遇些變故,無處安身,想在大兄莊上寄住些時日,改日我來接她,不知可否?
孫莊主打量秀娘,點頭說,這有何難,既然苗弟吩咐,愚兄也隻有照辦的份子。
苗忠高興,轉過臉來又問萬秀娘,在這裏暫住你可願意?
萬秀娘正樂得能夠留下,一來這裏住著舒適,又可免遭焦吉的追殺;二來孫莊主看去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說不定還可脫身,幫她回到襄陽。不過,剛剛謀麵,又因著孫莊主與苗大官人兄弟相稱,關係甚是密切,自然她不可妄動。
三人幾句交待就算談妥了,大家都高興。
隨後孫莊主領著客人四處看看,前院房舍,後院花園,一圈彎曲的圍牆,自有園藝師把那小河水引進花園,也建有木橋、假山,裏麵四水環繞,池塘垂柳應有盡有。
孫莊主問秀娘,可是喜歡?
萬秀娘點點頭。
秀娘大家族出身,見到孫莊主一如見到自己的父親,小姐的身份也有了,感覺也輕鬆了,流露出些個自然之態。這邊的苗忠也覺有些個舍不得。
孫莊主設宴,招待苗忠“兄妹”,酒罷,要留苗忠在莊上多住幾日。苗忠拱手說,一天也不敢耽擱。當晚便告辭,騎馬去了。臨行吩咐秀娘,在人家莊上住著,要對人家多有尊重,言聽計從,不可胡思亂想。萬秀娘自有主張,隻是應付著點頭稱是。
苗忠別去,萬秀娘提醒自己,這是殺兄的仇人,時時要切齒地記住他,來日定要把他綁官,為兄報仇。可她還未得脫身,與這孫莊主還不相熟,隻能是一步步地推著走。
秀娘被安頓了一處房子休息,晚飯後,孫莊主便差人來請,是兩個後生。那二人小心翼翼,將萬秀娘領到員外的書房。
屋裏已掌燈,孫莊主坐在條案之後,正在練字,已寫成幾張對聯條幅,都是豔賦。見萬秀娘進來,放下墨筆,叫下人把文房四寶收了,揮手打發他們出去。
萬秀娘道過萬福,稱道說,孫莊主好有雅興。
孫莊主笑著說,老矣,老矣,筆不健了。
萬秀娘說,怎的不見夫人家眷?
孫莊主說,都不在莊上。
萬秀娘又道,這莊上怎麼盡是男子,未見幾個婦道?
孫莊主說,無人與你做伴,是否?這不大緊。有件事,想必那苗忠未與你講得清楚。
這萬秀娘睜大眼睛,端聽下文。
孫莊主望她一陣才說,那十條龍苗忠,已把你賣與我為妾,把你的身子,換去五十兩銀子。我與他,兩相了結,秀娘你已是我的人了。
聽孫莊主這般說,萬秀娘如同五雷轟頂,頓時亂了方寸。坐在那兒低頭咬牙不語,兩行清淚,簌簌地流將下來。
口中無言語可講,心裏暗罵,苗忠賊人,你劫了我家財物,殺了我的哥哥,又殺了當值周傑,騙奸了我的身體,日前還卿卿我我,轉眼便冷心冷麵地將我賣與他人。可叫我如何活得?進這宅院,見這鷹鼻鷂眼的孫莊主,就覺得他目光閃爍,懷著貪婪,隻是因著他年長,又一副笑臉孔,未去多想。原來在底下早做了這般無恥的勾當。想到此,越發地淚如雨下。
孫莊主臉上浮著淫笑,等她好一陣兒,就顯得不大耐煩。把笑臉收起,喝到,來人。
這回來的是兩個大手大腳的婆子。
孫莊主吩咐,把秀娘攙進繡房,待老夫更衣過來。
婆子強壯,猶如男人,兩邊架著,把萬秀娘帶入一暗室,叫什麼春香閣的,燒了香湯,要萬秀娘沐浴。萬秀娘隻是哭泣,死活不肯。那婆子惱怒,竟然一巴掌摑在秀娘臉上,喝她說,還不老實,你知後花園假山石下,埋得都是些個什麼人麼?萬秀娘咯噔止住,立時明白此番的處境並不亞於從前。這怪人怪道的怪地方,又與世隔絕,怕是方圓都是孫莊主的天下。她一個嬌弱女子,如何扭悖得了?隻得從了,任婆子推搓,褪盡路上的風塵,更上新衣。雖然身上滑爽了,卻沒有舒展的心情。惡婆子又領她進了上房,撩開帳幔,鋪開繡床,要她坐定等候。屋中飄拂著暗香,四處都是大紅燈籠,照得明亮,卻是仍不見那孫莊主的身影。
萬秀娘坐在床頭,被兩個婆子看押著,那個打她一巴掌的惡婆又說,時辰到了,你該淨身躺下,等著老爺過來寵你。萬秀娘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婆子又說,自己快些,還待我們來動手不成?萬秀娘無奈,隻好照做了。撫摩著自身光澤的肌膚,不由得又落下淚來。婆子哼她一聲說,又不是黃花閨女,十條龍送過來的有幾個好貨,還要這般拿捏。
萬秀娘暗想,十條龍定是常做這等勾當,自己恐不知是第幾位了,又記起婆子所說得後花園埋人之事,推想自己保不定也是那樣命運,心中悲切,難以自語。
婆子這時拿出兩條軟繩來,對萬秀娘說,姑娘躺好,我們府裏的規矩,第一夜要把姑娘綁在床上,你乖一些呢,我倆老姐妹給你綁得寬鬆些個,教你少受些罪;若是不從調教,那你隻能是自找苦吃,姑娘你自己照量著辦。
萬秀娘依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個肉身,沒得了靈魂,也就由她們去做,並不反抗,心下已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原來這床是那人麵獸心的孫莊主特製的,床上有著十個扣吊兒,兩兩成雙,恰可用軟繩扣住脖頸並兩個手腕兩個腳踝,叫你行動不得。
秀娘被赤條條地捆住,看看捆牢,這才給她罩上被單。
兩個婆子出去,站在門口恭候孫莊主,低聲告訴說,都已備好,請莊主受用。孫莊主這才踱了進來。
萬秀娘受辱之時,上房裏燈火通明。兩個婆子如同二虎把門,都未撤去。這房裏總似有著咿——呀——的喝聲,漫長而不休。萬秀娘覺得,她已完全地給人扒去了臉麵,再不是個人了。
七.
一連數日,萬秀娘未獲自由。心誌泯滅,眼淚哭幹。孫莊主也是把她把玩得沒了意思,漸漸地對她的管束才寬疏起來。白天可在庭院及後花園走動,晚上也可在上房的小院出進。因著莊院院牆高聳,又有攜刀拿槍的護院看守,秀娘情知插翅也難飛出去。
這一日,孫莊主有客,未歸繡房,萬秀娘落得一日輕鬆。夜半,見外間屋婆子已睡,闊鼻孔裏打著響鼾,輕輕躲過,躡手躡腳地溜將出來。
外邊月光慘淡,地麵上溫溫地浮著一層黃褐色的霾氣,看人也似看鬼,樹影搖曳,也都昏綽綽的。
萬秀娘卻不懼怕,輕移腳步,沿著石砌的甬道,出了角門,來到後花園裏。
原就聽說過這裏葬著女人的屍骨,在此月朦朧的天兒,所有的鬼氣都聚攏了過來。萬秀娘還是不怕。
走至假山前,秀娘已然碰到了鬼鼻子,她卻是長長地籲了口氣,把那鬼斥出老遠,瞪眼看她。秀娘緩緩跪下,喉嚨裏哽咽地望著遠天,埋怨句,我那爹爹萬員外,想是你尋常不盡道理,冤枉了那個陶鐵僧,才招致女兒受這等折磨,過這做人不如做鬼的日子……又罵苗忠奸賊,你殺我哥哥殺當值周傑劫我財物這還不算,你騙了我身體,又把我賣與那食人的老賊,我便是死了也要咒你……念罷,解下抹胸,做一活結拋在大樹丫上,又說,哥哥你陰靈不遠,當值周傑,你們在鬼門關下等我,我萬秀娘生是襄陽府的人,死亦為襄陽府的鬼,我這就來也……說罷,把脖頸伸在抹胸裏自吊,輕飄飄的身體已然悠蕩起來。
假山前後嗚呼呼的,似是眾鬼在唱,月亮也躲進雲裏。
那邊就有鬼物在蠢蠢欲動,假山後邊,黑影影裏,忽地就冒起了一條大漢。那人五尺身材,頭上紮著黑麵罩,身上穿了黑布衣,手中一把塗了黑墨的樸刀,快步趕來,一樸刀過去,斬斷抹胸,把個萬秀娘結結實實接在懷裏。
萬秀娘剛閉眼睛,心想已到了酆都城,不成想冒出這一段突兀的變化來,便是將死的人也是唬一大跳。正要喊叫,那人大手已把她嘴捂住,低聲說道,莫做聲,我救你出去。
萬秀娘仍是恐懼萬端,問,你是誰人?
那漢子說,你的話他都聽得明白,莫要尋死,好歹我得救你。
萬秀娘說,你不道出你是何人,我死活不跟你走。
那人著急,仍低聲說,你以為這是哪裏,遇到家丁護院我兩個誰也保不得性命。我隻救你出去,到外麵說話。
秀娘不再詢問,隻是覺得事情蹊蹺,不知這漢子怎的會伏在後院,或許是個偷兒,因著見自己可憐,才拔刀相助也未可知。
那漢子拽了秀娘,貓腰來到後花園的院牆腳下,把手按在她嘴上說,別出聲。他便把耳伏在那牆上傾聽。
沒有多久,院牆外傳來家丁護院的說話聲,聽去有五七個人,由打牆外走過,漸漸遠了。
那漢子就把樸刀插在地上,雙手擎住萬秀娘的腰,把她扛到肩上,用力一聳,萬秀娘便騎在了牆頭。那人把樸刀一點,獨自先翻越過去,這才把萬秀娘接下。院牆外有一道暗溝,兩人順勢滾進溝裏。
未曾停頓,兩人大氣沒喘均勻,另一隊家丁便又走過來,可看到他們打著的燈籠,攜帶著明晃晃的腰刀樸刀,由打他們頭頂上走過去了。
待他們走遠,漢子對萬秀娘說,快走。
萬秀娘緊張得那手始終握著漢子的手,手心裏都握出汗來,也說,嚇死我了。
漢子攜帶著秀娘,一腳高一腳淺地沿那河沿跑,跑過二三裏地便拐進山林裏。這時便看見孫家莊院裏火把通明,秀娘明白定是孫莊主回來,發覺走了她萬秀娘,傾巢追趕出來。
眼見著火把分成幾路,委蛇地散去。其中一路沿河沿直追到山腳下,打著火把望這邊的鬆林子。這時節,那漢子並萬秀娘就在林子裏躲避,連山下那些人的麵孔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