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別讓一根稻草沉了一艘船 4.蘋果的欲望(2 / 2)

蘋果就不同了。它非常急切地想和人類做交易,以擴大自己的地盤。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它利用了人們對於“甘甜”的渴望,非常巧妙地把自己的種子包在甘甜的果肉裏麵,引誘人們和其他喜好甘甜的動物吃掉果肉,散播種子。當然,蘋果絕不會傻到冒著被人或動物吃掉的危險,把自己的種子也生得又香又甜;而且,不到種子完全成熟,它也不會把果肉生得好看和甘甜。不熟的蘋果又青又澀,隻有種子成熟,果子才會紅豔豔、金燦燦。為了防止自己的種子也被嚼碎吞下,它還在種子裏長出毒素。你把一個蘋果從它的中間切開,就會發現裏麵有5個小室排列成非常對稱的星放射形——一個五角星。每一個小室裏都有一枚種子(偶爾也有兩枚的),它是油亮的深褐色,好像一個細木匠細細地打磨過它,上了油一樣。這些種子含有少量氰化物,不但有毒,而且苦澀得難描難畫。

蘋果就這樣利用人們的欲望走出哈薩克斯坦的森林,穿越歐洲,到達北美海岸,最終進入約翰·查普曼的獨木舟,然後遍地開花。它們誘惑,它們哄騙,它們奉獻甘甜,它們一步步引導我們這些雙腿、兩手、無毛的人類,去實現自己的欲望。

你看,植物就是這麼聰明——遠比人類聰明。小麥和玉米煽動人類砍倒大片森林,以便為種植它們騰出空地,這就是我們的農業。實際上,與其說我們馴化了小麥和玉米,不如說,草木植物利用人類打敗了大森林。蒲公英、牽牛花、油麥菜、玫瑰……所有這些植物,都在誘使我們去為它們做它們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原來,我們一向是自以為是,妄自尊大的,以為整個世界隻有人是主宰,其實,我們也隻不過是生存其間的一個客體。這個世界除了可以說成“我們”的世界,也可以說成是螞蟻的世界,楊樹的世界,月季花的世界,馬鈴薯的世界,蘋果的世界……

大概,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那麼,如果再想得遠一些,正在全麵圍剿我們生活的,看似冷冰冰的,沒有生命的計算機,有沒有在馴化我們?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能夠讓我們通宵達旦地麵對一張冷冰冰的機器臉?它們正在利用我們的欲望控製我們,引誘我們把它們變得越來越智能。電影《未來戰士》已經表達出這種喧賓奪主的憂慮,《機械公敵》更是描畫出未來“機器之王”控製人類的恐怖前景。

不過,把話題再拉回到蘋果身上。很顯然,它做得有些過頭了。你看它大搖大擺地占領全世界的原野,蜜蜂為它傳粉,人類為它嫁接,施藥,捉蟲,無微不至地照顧和修剪。但是,它們卻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種養尊處優的老爺生活誘使人們在培養出有限幾種嫁接出來的“甜蜜得醉人的圓球兒”的同時,把不計其數的種子繁殖的品種都踢出界外,它正在鼓勵人們逐漸泯滅掉它們自己身上那種強悍的生存野性。也許,將來它們也會遭到馬鈴薯的命運。

19世紀40年代,愛爾蘭的農業和食物幾乎完全依賴於馬鈴薯,而且幾乎完全依賴於一個品種“盧姆伯”,於是,當這個品種不具備抵抗性的馬鈴薯枯萎病襲來時,一場慘絕人寰的饑荒發生,這對於馬鈴薯自身,同樣是一場毀滅性的悲劇。這充分表明了單一栽培的荒唐和愚蠢。

就像邁克爾·波倫所說,“植物在遺傳學上盡可能多地繁殖自身的欲望,利用和控製了人類;而人類為了自己這個物種的欲望和便利,又在以簡化和集約化來改造著擁有生物豐富性的大自然——就像嫁接者們、單一種植者們和基因工程師們所做的那樣——而這將會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它縮小了進化的種種可能性,縮小了對於我們所有人都開放的未來。在多樣性上冒險,也就是在讓世界垮塌上冒險。”

就是這樣。蘋果的欲望,樹木的欲望,飛鳥的欲望,一隻貓的欲望,人類的欲望,整個世界就這樣在欲望交鋒中此消彼長,所有的種子都想發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客體都想變成主體。如史鐵生所說,億萬種欲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叫喊,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假如我們不能彼此和諧,就隻有互相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