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別讓一根稻草沉了一艘船 4.蘋果的欲望
億萬種欲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叫喊,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假如我們不能彼此和諧,就隻有互相滅亡。
1806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一條奇怪的,由一對挖空的原木捆紮成的粗糙雙體筏,順著俄亥俄河懶洋洋順流漂下。一個船鬥裏躺著一個30來歲的,皮包骨頭的瘦小男人;另一個船鬥裏的蘋果種子堆積如山,為了躲避烈日,都被很小心包裹上泥土和苔蘚。
這個在獨木舟中打盹的家夥,就是俄亥俄鼎鼎大名的“蘋果佬”約翰·查普曼。
哈薩克斯坦的山區森林裏,長著一種野生蘋果樹,秋天到來,一片芬芳。絲綢之路從這裏穿過,絡繹不絕的旅行者撿那些個頭最大、味道最好的野蘋果解渴,果核一路上隨手丟棄,然後它們就自由地生長、發芽、開花、結果,然後再和那些相挨相連的植物,比如歐洲蟹狀蘋果雜交,最終就在亞洲和歐洲各地產生了數不清的千奇百怪的蘋果品種。
但是,這些蘋果幾乎是沒法吃的,“夠酸的了,”梭羅曾經寫道,“讓一隻鬆鼠在它的邊上咬一口,它都會尖叫一聲。”因為從一顆種子長出來的蘋果會成為一種野果,與其父母類似的地方很少。任何想得到可以吃的蘋果的人,都要種嫁接過的蘋果樹苗。所以,這些蘋果的最終用途,就是用來釀造那種烈性的蘋果酒。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查普曼用這條小船,往荒野僻壤載去了整整好幾座果園。他走到哪裏都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把造酒的禮物帶到邊疆——否則,在人們已經可以買到嫁接的、果實甜蜜的蘋果樹苗時,他怎麼可能靠著賣讓人酸得吐唾沫的東西謀生呢?建立一個約翰·查普曼所培育出售的那種種子樹苗的蘋果園,如果隻需要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它醉人的飲用收獲。
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荒涼的美國西邊邊疆正待開發,迫切需要自耕農們自願留下來,把茂密黑莽的叢林變成適合人類居住的家園。一棵正常的蘋果樹需要十來年的時間才能結果,一座果園就是持續定居下來的標誌,因此,西北邊疆的土地使用許可特別要求:居者要“種植至少50棵蘋果樹”。所以,即使查普曼的蘋果樹苗從不嫁接,即使這些樹苗絕大多數結出讓人酸倒牙的小秕果,但是由於他開出的極其低廉的價格,自耕農們也幾乎別無選擇。
不過,我想,即使沒有法律的硬性要求,人們也還是會買他的蘋果樹苗的。因為在每一個人的心裏,都隱藏著一種對於“家園”的恒久渴望。一座果園,標誌著一列列整齊的樹行,它們開花的時候茂盛,結果的時候芳香。當開拓者走出自己家門,到很遠的地方拓荒,它會成為他們心底最柔軟的那根琴弦,和放不下的回歸它的渴望。
而且,200年前,人們不知道糖,要想得到有關“甘甜”的體驗,隻能靠果肉來提供,這就是蘋果提供給查普曼時代的美國人的東西。蘋果來到北美洲,雖然有的樹凍死了,有的遭到病蟲害的圍剿,但總有一些活下來,有了抗體,適應了這裏的氣候,雖然它們結出的是又小又酸的果子,但是,在沒有糖的年代,它所意味的,就是如假包換的“甘甜”。
就這樣,查普曼賣出他的30萬株沒有嫁接過的種子長成的蘋果,在整個美國的中西部開創蘋果的黃金時代。
這是邁克爾·波倫在《植物的欲望》一書中,所描畫的蘋果步步擴張的全過程。
但是,無論是在查普曼擴張生意的過程中,還是在我們敘述他的蘋果事業的過程中,蘋果都看似是一個受眾,被動地被推銷、被販賣、被品評、被采摘、被啃吃掉或者用來造酒,然後自己的種子又落到一個不可知的境地裏,遭逢到一種不可知的命運。但是,誰也沒有意識到,蘋果正在怎樣利用人類的欲望,不動聲色地步步擴張,一統天下。
在這裏,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植物與人互相利用對方的神話,每一方都在利用對方做自身做不了的事情。在這種合作中,雙方都得到了改變,從而改變了他們共同的命運:查普曼到最後是作為一個流浪著的富翁去世的;美洲得到了查普曼帶去的蘋果,就此把荒野永久性地變成家園。而蘋果,蘋果得到了什麼呢?它得到了一個黃金時期:數不清的新品種,半個地球成了它的新的生長地。
所以,在這場配合默契的舞蹈中,蘋果絕對不是一個被動者,它非常主動熱情地參與到了自己的馴化過程當中——它不清高,起碼,不像橡樹那麼清高。橡樹把自己的橡子生得又苦又澀,使人沒有辦法把它種進自己的果園。因為它早就和鬆鼠達成了友好協議——它給鬆鼠提供糧食,而當鬆鼠埋下4個左右的橡子當做自己的食物儲備的時候,它就會很友好地忘掉原先埋下的,預備吃掉的橡子,讓它們長成新的橡樹——所以,橡樹根本不需要進入與人類的任何安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