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驚回顧
苑昭禾與路維青在客棧房間內對答的時候，展淩白早已在窗外靜候了許久，將二人的談話盡入耳中。
展淩白一早出門，雖然說是出去打聽消息，心裏卻還是掛著苑昭禾的傷勢，擔心她不慎摔成內傷。他想到她又昏迷了一整夜，心裏有所愧疚，因此歸來時隨便去了街市，打聽到靈山鎮有一家老字號的糕點鋪，做的點心和蜜餞味道純正，料想女孩兒家想必都喜歡吃小零食，便將每一樣都買了些，打包拿了回來。
路維青所擅長的本是醫術，展淩白的輕功其實超出他許多，他本想觀察一下苑昭禾在做什麼，再悄悄將點心放到她房間內，不料剛走到附近，就聽到屋裏傳來的說話聲。
二人關於“皇太子妃”的對答，正好一字不漏地進入展淩白耳中。
他隻覺得心中仿佛有一種東西在斷裂，更像是被人從背心刺了一劍，一種忽如其來的疼痛，讓他幾乎猝不及防。雖然在此之前他就知道，她是江南富戶千金，她的父母要她所嫁的人絕不是普通人，卻萬萬沒想到那人竟是木朝最尊貴、最有前途的男人——西京皇太子趙無極。
那樣一樁完美的婚姻，不止是他，就是其他身家清白的男人，天下間又有幾人的身份地位能夠超越大木朝皇太子？而他，隻是一個刀頭嗜血、隨時可能喪命、居無定所的劫匪、殺手，他能給她什麼？能給她帶來哪怕一點點的幸福嗎？
想到這裏，展淩白的手不覺有些顫抖起來，手裏提著的點心包裹，也變得無比的沉重，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
——像她這樣善解人意、這樣乖巧可愛的女孩子，若是去了西京皇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太子妃，天下最美味的糕點都會擺放在她眼前，這種偏遠小鎮上的小零食，也許根本不值得她看一眼。
展淩白忽然覺得，擋在眼前的那扇門，不再是一扇普通的木門了，那像是一道永遠無法越過的鴻溝，隔著滄海桑田的距離，就那麼把他們的原本就疏離的兩個世界輕易隔成了天涯海角。
天色幾乎全黑，路維青在“雲賓樓”的雅室內找了展淩白，他身邊放著數十個空瓶，人卻還在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裏灌酒，仿佛喝的是水。他顯然已經醉了。隻有一個醉到極處的人，才能保持這種貌似清醒、但隻要輕輕一碰就能倒地不起的狀態。
展淩白被路維青扶回客棧時，苑昭禾正站在客棧門口張望著，見到他們，連忙迎了出來。她隱約嗅到了展淩白一聲的酒氣，急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路維青阻止了她的觸碰，沉聲道：“你快去吩咐廚下熬一碗醒酒湯來，記住，裏麵一定要加上白芷和當歸，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醉成這副樣子。”
在看到掛在苑昭禾房間外的那一包點心時，路維青就已經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之前，在竹林小築裏，展淩白也常常喝酒，但是還沒見他醉到如此程度，一個修煉過至高境界武功的人，居然不知道自己被誰帶回來，帶到什麼地方，還能乖乖地跟著別人走，這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路維青把展淩白扶進了臥房後，放倒在了床上，拿了沾濕的布巾，擦幹淨了他的臉。
他和展淩白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路維青還是第一次看到展淩白如此狼狽，仿佛是一夜之間，那個冷靜自持、內斂無情的展淩白就消失了。
道是無情卻有情，無情之人的情，才是這世界最珍貴最難得的。
隻可惜，天意弄人。
過了一會兒，苑昭禾匆匆忙忙端來了醒酒湯，路維青剛要從她手裏接過醒酒湯，卻聽見她說：“還是我來吧！”
“好。”
路維青爽快地站起了身，今晚或許是他們這一生當中，能一起相處的最後一點時光了。展淩白明天一定會把苑昭禾送回去，這樣的決定雖然殘酷，卻是展淩白唯一能夠選擇的路。一個連自己都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人，是不應該有牽掛的，更何況這個“牽掛”還有著紛繁複雜的背景。
路維青轉身離開了房間，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苑昭禾剛剛靠近展淩白的床邊，還沒有來得及放下醒酒湯，正要伸手去扶起他時，展淩白卻突然坐了起來，閃亮的雙眸忽然睜開，緊緊地盯著她。
“你醒了？”她有些驚喜地將湯碗遞給他。
他什麼都沒有說，接過湯碗一飲而盡，然後將湯碗輕輕放在床頭的案幾上。
苑昭禾低頭看了看他的臉色，剛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想到還未開口，展淩白突然一個探身，她整個人就被他兩條長而有力的手臂攬進了懷裏。這個突然而來的動作，驚得她幾乎要本能地推開他，然而不過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動與溫暖感覺，她漸漸依附在他的胸口，靜靜地聆聽著他胸膛內傳來的一陣陣心跳聲。
房間內靜得出奇，攬著她的那人，似乎正在含糊不清地低聲喚著她的名字：“昭禾……昭禾……”
苑昭禾漸漸地聽清了，展淩白斷斷續續地喊著她的名字，反反複複呼喚，卻並不說別的話。她聽著那一聲聲仿佛發自內心的無助呼喊，忍不住落下淚來，她輕輕抬起手，輕輕地撫在他順滑而柔軟的黑發上。
“淩白，我也可以這麼叫你嗎？淩白……”
回應她的，依然隻有那單薄卻又蘊含著無限情緒的兩個字：“昭禾……”
——他是真的醉了。
苑昭禾緊緊地回抱著他，眼淚濕透了他的前襟，她禁不住用手撫摸著曾經為他包紮過的傷口位置，細語著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用說，我都知道……我會一直陪著你，在你受傷的時候，在你開心的時候，在你失落的時候，在你想我的時候……直到我們都死去，我在九泉下也陪著你，地獄也好，輪回也好，都陪著你……就這樣什麼都不說……也很好。真的很好！”
若是時間可以永久地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可以不再去管那些世俗紛擾。世間隻有你我，除了彼此的心跳，再無其它。
展淩白從如夢境一般的大醉中清醒過來時，才發現他的懷裏竟抱著睡熟的苑昭禾。
她很安詳地合衣伏在他的胸口上，一雙微微低垂的修成睫毛宛如兩片纖然安靜的蝶翼，帶出一片沉沉的暗影，那小巧挺直的鼻子，嬌豔欲滴的櫻桃小口，熟悉的五官竟一下子離得這麼近。
他本想要推開她，手卻遲遲無法落下去。
路維青推門而入的一個動作，終於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謐。
展淩白衝著路維青做了一個輕些的手勢，然後抬手點了苑昭禾的睡穴，起身把她抱到床上。
他伸手拿過床裏的薄被，小心翼翼地給苑昭禾蓋好，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沉睡時絕美的睡容，臉上常見的那一絲傲然冷笑又泛在嘴角。
等她再睜開眼時，就會遠離這一切。
苑昭禾依然還是豐寧山莊的大小姐，未來的皇太子妃。而展淩白依然還是越天盟的一等殺手、江洋大盜、朝廷欽犯，重回大漠邊陲，等待新的任務，繼續漂泊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