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定相(1 / 3)

小三天。

村裏的喪事講就是大三天和小三天,第一天是守靈,第二天夜裏燒大紙,第三天就出殯入土了。

姥姥姥爺走的時間還沒過零點,也就是說不管差幾分鍾,第一天都過去了,雖然我想這不是姥姥的刻意而為,但按照她的性格,肯定也是怕給兒女添麻煩能簡則簡。

我說不清自己當時的反應,心髒像是完完全全的飛出了體外,跪在姥爺炕下的時候想喊,想叫,但完全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好像,忽然連哭都不會了。

也不想哭,就是很木訥的跪著看著二舅在大聲的嚎叫,過了幾分鍾,又看著媽媽和二舅媽聽見二舅的聲音進來大聲的哭嚎。

我像是一個局外人,飄飄忽忽的起身,然後拉開他們,提醒他們,姥爺已經咽氣了,不要把眼淚弄到姥爺的身上……

媽媽的崩潰無以言說,她死命的掙紮,甚至喊啞了自己的嗓子,似乎她以為,隻要這麼做,就能叫醒姥姥和姥爺。

我覺得她很吵,很討厭這種尖利的痛哭嚎叫,好在,就在我即將要朝她爆發的時候媽媽眼睛一翻自己就暈了。

對於姥爺的死因,不需要明說,一炕的黑色小藥丸足以讓所有人都心中有數,隻是二舅和二舅媽,對姥爺的這個死法,全都是一臉的諱莫如深。

就在我鎮定的不像話的去撕扯白布準備戴孝的時候,二舅壓抑著哭聲在我身後張口,“四寶,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你姥爺是咋死的……”

我大力的扯著白布,把白色的麻布綁到腰間後再戴上那個早就做好的大大的戴著個小三角尖的孝帽,真的很大,隻要一低頭,臉都能埋在裏麵了。

“姥爺隻是舍不得姥姥……他去陪姥姥了。”

二舅不在說話,飲淚點了一下頭去院裏準備搭建靈棚,本該第一時間去找吹手的,可是現在是後半夜,二舅說,還是等天亮再說吧,現在這個時間段鳴喪也不太好。

我沒吭聲,隻是走到院裏看著雙雙躺在靈棚裏的姥姥和姥爺,腦子裏忽然就躍起了一段時間以來姥爺的淡定模樣,緩緩地走到他們身邊,我沒有掀開被子,而是把胳膊伸進去握住了姥爺的手,尚有餘溫,不是很涼。

“姥爺,你這主意是早就下了的吧,所以,你才一直都沒有表現的多麼難過,因為你知道,姥姥不會一個人走,你會陪著她的,對不對?”

到了這個時候,我真的也不想再去怪誰,怪媽媽二舅他們在屋裏一直等著卻沒有看住姥爺讓姥爺就這麼自己給自己換好衣服走了?

不,這沒意義了,隻需看著姥爺的衣服,以及他寫出的幾行字就能明白,他一直是暗暗的替自己準備著的,隻是我們當時一心都在姥姥身上了,誰也沒太注意到他的情緒變化,都以為他的淡定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看的比較開了。

其實不是,少時夫妻老來伴,伴要走了,另一個,要是過度鎮定,那一定就有問題了,尤其是再想到姥爺的遺書,我默默地搖頭,不論是姥爺對兒女的這份心,還是姥爺對姥姥的這份深情,大概需要我用一輩子去瞻仰和祭奠了。

結果既然出來了,那我能做的,除了接受,沒有別的,我想讓自己保持清醒,清醒的送姥姥和姥爺最後一程。

跪倒靈棚前在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泥盆裏燒完三斤六兩紙我就出門了,穿著一身麻衣在半夜時分獨自走在鄉間的土路上踽踽前行……

沒人陪我,小六折騰了那一陣後就開始昏睡不醒,隻能跟我媽一起躺倒炕上人事不知,家裏還能做到繼續忙活喪事的,好像也就隻有我和二舅以及二舅媽三人了。

大舅家裏有電話,所以二舅直接就在電話裏通知了,可是陳爺爺李爺爺家裏沒有,我得去找他們,告訴他們,姥爺姥姥走了,很多事情,還要拜托他們幫忙主持張羅。

站到陳爺爺家院門口時,我沒有進去,就扯著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嗓子在門外喊,喊出的動靜糙啞的我自己都不認識,還好,陳爺爺的耳朵好使,沒喊幾聲就穿著外套出來了,隔著大門詢問著,“是四兒不?!”

“是我。“

我用力的隻吐出兩個字,無需多言,就聽見門內傳出一陣細碎的哭聲,“鳳年啊,你咋這麼早就走了啊!”

大門打開,陳瞎子哭的老淚縱橫的看著我,“啥前兒啊,是啥前啊!”

“十一點四十,是小三天。”

陳瞎子崩潰不已,扶住門框,“鳳年啊!大哥沒見到你最後一麵啊!”

我冷靜的不像話,呆呆的看著他,“姥爺也走了,陪著姥姥一起走的。”

“啥?!!”

陳瞎子當時就跪倒地上,仰天長歎,“作孽啊!好人咋都不長壽啊!!老天爺啊,你真是不開眼啊你!!”

我麻木的伸手去扶他,“陳爺爺,您跟我回去看看吧,喪事我想辦的漂亮點。”

陳爺爺連連點頭,在我的攙扶下又到了李瞎子家,結果兩個瞎子就這麼一路哭嚎的向我家走去,一邊走一邊哭喊著,“都別睡啦!鳳年走啦!老二也走啦!!都起來去送送吧!!”

我沒吭聲,也感覺沒必要去攔著陳爺爺還有李爺爺,走回家的時候看見靈棚已經起來了,鄰居李雪他爸還有大舅跟著二舅一直在院裏忙活,而大舅媽則扯著嗓子用力的在搭好的棚子前大聲的哭嚎,“哎呦我的爸爸媽媽唉!你們咋說走就走啦!家樹還沒回來哪!就這麼撒手走了你們舍得他嗎!咋連句話都沒有給他留下啊,我的爸爸媽媽唉!!”

如果說媽媽和二舅媽的哭是撕扯著我的心髒讓我疼的受不了,那大舅媽的哭給我的感覺就完全是成群的烏鴉在聒噪的亂叫,尤其是看著她裂開的大嘴叉子以及幹巴巴的眼,鬧得我恨不得去踹她一腳,活著不孝,死了亂叫,這八個字真真是讓她在那身體力行的演繹著。

陳瞎子和李瞎子兩個人則是悲痛欲絕,他們相互攙扶著摸索到姥姥和姥爺躺著的位置,隔著被子,手指輕一觸碰,立刻就哀慟的發不出聲音,兩個人都有些承受不住,半跪在地上,嘴唇輕顫著念叨些以前他們跟姥姥姥爺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

一直到清晨五點,朝陽升起,迎著掛門白幡碎紙,吹手敲敲打打的這才進門,院子裏開始響起我討厭的熱鬧的樂聲,於此同時,白山村的村民一個個也都踩著朝露進入我家,紛紛掩麵而泣。

二舅跟著陳李兩個瞎子去拜廟,而我需要做的是跪在靈棚裏姥爺跟姥姥旁邊的位置做家屬答謝,誰來了,給姥姥磕一個頭,我就要還回一個,麻木,而又機械。

沒人多問姥爺的死因,村裏人誰都知道姥爺是長久抱病在床,忽然跟隨姥姥而去,這不稀奇,畢竟打擊比較大,大家心裏像是也都有數,所以誰也沒有多問。

陳瞎子和李瞎子哪步程序都掐著點走的很好,等到上午給姥姥姥爺開光時陳瞎子高喊了一嘴,“想看的現在過來看,隻是要記著離遠點,不要把眼淚弄到鳳年和老二的身上了!”

話音一落,一部分人湊上來,而另一部分則有些害怕的退出去,其中動作最迅速的就是大舅媽,幾乎是小跑一般的直接躲進院子,拒絕靠近瞻仰。

陳瞎子叫了一聲大舅的名字,“你算是長子,是你來給你的父母開光還是若文?”

大舅猶猶豫豫的回頭去院裏的人堆搜尋著大舅媽的身影,看了半天後瞅著陳瞎子搖了搖頭,嘴裏嘟囔著,:“還是讓若文來吧,他才算是兒子,我又名不正言不順的……”

陳瞎子點頭,沒多說廢話,招呼著二舅拿起開光的東西就掀開了姥姥姥爺的被子,“我說一句,你跟我念一句,但千萬不要哭,知道嗎。”

二舅點頭,拿著一根纏著紅色棉球的筷子用力的抿唇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我知道,我媽交代過,不讓我們哭,走就走了,不要讓她掛念。”

陳瞎子點頭,“那咱開始吧,用筷子蘸杯裏的水,點你父母的眼睛,告訴他們,開眼光,看真亮……”

二舅按照吩咐的照做,點完後嘴裏顫抖的念著,“爸媽,給你們開眼光,讓你們看真亮……”

“開鼻光,聞色相。”

“爸媽,給你們,開鼻光,聞色相……”

我站在二舅身邊木木的看著,等到二舅把姥姥和姥爺的身體四肢都點完開完光,抬起胳膊,用力的握了握姥姥的手,陳瞎子問我說,你姥姥和姥爺掛相咋樣,脫相沒,我搖頭,啞著嗓子回道,沒脫相,就跟睡著了似得,嘴角都是笑著的。

陳瞎子點頭,“那說明好啊,走的安啊……”

開光儀式做完,就應該入殮了,就是裝進棺材裏,姥姥的那口棺材的確是大,但是裝兩個人是費勁的,二舅要去找李建國商量是不是立刻在做一口,沒用他動,我就給他攔住了,很清楚的告訴他,“一年內,不能連續做棺材,否則家裏會繼續走人,一口棺材足夠兩個人用了。”

我想,要是我隻是普通的十幾歲女生,那二舅不會聽我的,但現在不一樣,我已經是領堂子大神了,要不是因為我是家裏有喪的當事人,我現在完全可以出去給人主持喪事,所以我的話,算是有重量的。

“可是,那現在咋整,不能你姥進去了,你姥爺不進去啊……”

“先都不入,等明天……先火化了,之後一起入土就好……”

我雖然討厭火葬場,但是土葬,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姥姥之前也交代過我,說土葬後期的麻煩事情多,一旦要是在地底下接到啥地氣了那保不齊就還得被挖出來,還不如化了一了百了,她知道我怕這個,還特意安慰我說,到時候不讓我去,就讓我二舅跟著去就行啦,那地方沒啥好去的。

很難想象,一個擺弄一輩子陰陽行當的老太太會在人生中最後的一兩年跟我笑嗬嗬的說,人死就如燈滅了,再厲害,也就是一股煙,沒啥鬧騰氣候的,我可不想被人再來回折騰,就讓我好生好走,入土為安就成啦。

二舅選擇聽取我的意見,所以大棺材就擺在靈棚旁邊隻等著再過一天就出殯了。

媽媽和小六是在開完光後的當天下午醒的,但能做的,也隻是哭,好像他們除了哭,再也不會別的了,雖然一些村民也懷疑我的反應,但看著我毫無焦距的眼,也互相隻撇著嘴沒在多說什麼。

一切本來都很順利,但就在出殯的入土的當天早上,姥姥之前交代給我她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沒錯,就是我媽那些在縣裏八百年也不露麵但一涉及到入祖墳的事兒就會蹦出來鬧騰的表親們過來了。

他們又堵在了上祖墳的山口,嘴裏大聲的嚷著,說姥姥進去可以,但是前提是得把太姥挖出來移葬到別的地方,因為這些年他們的運氣都不太好,很有可能就是風水耽誤的!

媽媽前去跟他們談洽,意思這事兒現在就先放放,不要耽誤了時辰。

她叫表叔的那個老頭子這下來能耐了,一切都應了姥姥活著時跟我說的,她說她走了別的不合計,唯獨是家裏這塊,她在,有她壓著,那誰都不敢起屁,但是她走了,我大舅指望不上,二舅又太過斯文本分,我媽肯定說不上啥話,難免會被人欺負的。

尤其是祖墳這塊,當年我太姥下葬進祖墳是她硬著後腰幹的,等她走了,縣裏的這些親戚肯定就得整事兒,所以她跟我講,要是真鬧了,那就按她交代的來,她相信我,葬哪都是一樣的。

“若君!我知道你向著你媽,但是祖墳這塊其實你媽都沒有資格進你知道不,沒有誰家是讓女兒進祖墳的,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可我們同意你媽進,因為你爸這也算是入贅,而你媽也算是沒讓後人更名換姓,一輩子為薛家做了不少事,可你太姥不行啊,她沒名沒分沒給薛家添個一男半女的不能霸著地兒啊!!!”

我媽急出一頭的汗,“表叔,要不這樣,先葬,到時候我跟我二哥商量商量在給姨姥移出去,就是遷墳咱也得找地兒不是?”

二舅也走上前,“表叔,我知道你們不是不明事理的,我姨姥就算沒有名分那也不是……”

“甭跟我說那個!”

表叔帶著一幫子人來能耐了,“薛家這一枝兒現在我最大了,你們這些小輩兒就都得聽我的知道不!”

“放你媽的屁。”

“誰?“

表叔瞪眼,“誰罵人呢!”

“我。”

我從棺材後穿著大大的孝衣走到他們身前,“我說你放你媽的屁。”

表叔無語的看向我媽,:“若君,這你家那個葆四吧,這什麼玩意兒這是,有沒有什麼教養啊,你十三歲可就在我那落戶口了,我拿你當自己家閨女啊,你家孩子不說叫我一聲爺居然還罵我!!”

“葆四……”

我不理會我媽,眼睛直看著這個當年就在太姥下葬時攔著的表叔,“我罵你都是輕的了,黃土都埋到脖子上了還論什麼資,排什麼輩,老比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