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嬌嬌養的好一些之後,偶爾下樓,便聽見樓下喝茶歇腳的眾人的閑談,知道前線雲澤和秦皇的戰鬥打的正難分難解,戰場幾度轉移,然而還是不脫當初那一代。
大戰就在不遠的郡縣,齊原於是也一片處於戰亂中的混亂,商賈紛紛四散,本地的居民亦想法舉家遷移。
袁嬌嬌原本的打算是繼續東南行,去找恒州武原鎮。
然而在這樣混亂的環境中,她卻有點不敢走了。
首先她頭腦不清楚,其次她是個單身女子,再次她懷有身孕。
現在,她對肚子裏的這個胎兒生出了天然的疼愛之心,一舉一動均要以保護肚子不受傷為重,因此待在客棧左右為難。
後來她精神稍微好點之後,因在客棧住的久了,對店周圍的情形也熟悉了一些,便花了三兩銀子,買了一個丫鬟使。
因看老板娘是個妥當人,又托她幫自己尋下了一處宅子,租了,暫時住下來。
然而戰亂持續,人心惶惶,她和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住著一個單獨的院落,還是覺得不放心的,因此又尋摸著雇了一個老嫗,一個二十七八正當年的小廝,十分本分肯幹的。
這樣她便如同消失在塵埃中一樣,在齊原這處小地方一個隱蔽的所在住了下來。
安頓好之後,晚上臨睡前她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腰身上已經很看得出形狀了,隻是她自己瘦的實在可憐,纖細的四肢支撐著一個腦袋,臉頰瘦的也有些凹陷了,連帶著無神的雙眼,她比她雇的王媽更像流民。
她從大營出來的時候,順手帶了些銀票散碎的銀兩出來,她是估摸著生養孩子需要的時日拿的銀錢,因此孩子出生之後,要吃飯,要養大成人,要進學堂,要成親,這些都是需要錢的,這些錢都是需要她這個當娘的如今就去掙的。
她雖是有孕,卻不能像一般的孕婦一樣清閑,在新家裏一安定下來,她便每日思索存錢的法子,一邊也寫了信到恒州,尋找自己的親朋故舊,然而又怕雲澤派人去恒州打聽她的消息知道了她的下落,因此那信上也不敢明說自己如今居於何處。
隻是將信寄到武原鎮地方官府裏,希望大人們能幫她尋親等語。
她對這封信能否有回音自然不抱太大希望,隻能暫時壓下焦躁的心,一邊等待生產,一邊將身邊的幾個人好好相處,期望能度過這個難關。
為了不被人找到,她自從到了齊原便更了名改了姓,自稱夫家姓王,王氏。這倒真的幫她躲過了不少次兵士的盤查。
再加以如今流民甚多,她住的地方極其的隱蔽,周圍多是齊原本地貧寒的人家,大約雲澤的人想不到她會留在齊原,更不會想到她會住在這裏,因此一直沒有發現她。
布衣蔬食,袁嬌嬌摸摸漸漸長大的肚子,心裏漸漸放下了焦躁,也覺得滿足,這樣什麼都想不清楚,什麼都不知道,守著一個孩子安安靜靜的長大也是一種福氣。
於是,王媽等人便見主家娘子雖然清瘦如故,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晚上也睡得越來越遲,有時候她們起夜,還能看到她的房裏亮著燈,而她則多是低著頭在縫著什麼,剪影顯得很溫暖很靜謐。
那多半是針線活或者嬰孩的小衣。
袁嬌嬌和天下一切的母親一樣,越來越熱忠於給未出世的孩子縫製衣物。
流民很多,王媽有時候會帶著一籃子饅頭等物到路口貨賣,有時又帶的是結實耐穿的衣物,換回一些小錢,積少成多、聚沙成塔,袁嬌嬌在努力的過著自己的日子。
偶爾,她也會想起那個叫雲澤的男人,想想兩人之間的一切,又覺得很恍惚很飄渺,連同雲澤告訴過她的,她和他之間的相遇以及情誼也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孩子,跟她姓就足矣了。
這年的秋天雨水似乎格外的大,從立秋到晚秋,雨一直斷斷續續的下著,到處都是一片髒亂的泥濘。
這場梁國和秦國的戰爭很快擴大為了十三國之亂,以前被三個大國平服的小國又開始蠢蠢欲動,格局變動,風起雲湧,千軍萬馬投入了戰場,這場戰鬥迅速的擴展成了一場天下的浩劫。
似乎,曾經,這場以爭奪一個女人而起的戰爭已經變了味道,暴露出自己的真麵目,一場真正的權力之爭,疆土的爭奪。
而這些,深居簡出的袁嬌嬌是全然不知道的,隻知道這戰鬥似乎是要無止盡的打下去了,周圍原來越亂,米價越來越高,日子似乎越來越難過了。
然而她雇的這三個人卻不敢輕易辭退,一半是舍不得,一半是確實也離不開他們。
所以這段時間,盡管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身子越來越臃腫,但還是生出了無限的法子來尋找銀錢,以彌補物價的猛漲造成的生活不足。
幸而王媽等人是善良本分的,生活中十分的替她節儉,這段時間下來,已經如同一家人一般了。
入冬之後,又一次差點被一批士兵問出破綻,但袁嬌嬌懷孕之後臉麵身體腫的不像樣子,到底被她糊弄了過去,自此之後,驚魂未定,再也不願意輕易出門。
這年的冬天又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冬天,大雪迎門,雪是一場接一場的下,街上不斷的見到凍死的流民,王媽不止一次的帶著流浪的女人孩子回家,給她們喝口熱水,吃點稀飯——因為袁嬌嬌這裏也實在錢糧不多了,院子裏的人也多是一日三餐的喝粥。
深冬的夜裏,聽著流民講述路上所見,似乎梁國吞並了楚國,秦國將魏國納入了囊中,其他的紛爭更是講不清楚,似乎又有什麼國的君主訂立了七國盟約,與秦、梁對抗。
“秦皇派出了許多人,一直在找一個人,據說那人是個女子,叫袁嬌嬌,如今全國各地都有那姑娘的畫像,秦皇諭旨,無論誰見到了這位姑娘,一定要善待她,保住她的性命,這是皇帝一個很重要的人呢……”當時說這話的那個流民繼而端詳了端詳已經胖得兩個人大的袁嬌嬌,又道:“那姑娘的畫像我一路見了不少,和這位奶奶倒有三分廝像。”
說的袁嬌嬌猛然又想起了那軍中的流言,心裏一時五味雜陳,心裏混亂又驚嚇。
三天後,一個大雪之夜,她便忽然病倒了。
王媽給她摸了摸肚子,焦急的說這幾日怕是要生,人又病了,這可怎麼好。
然而大雪封門,這方圓幾百裏之內哪裏還有大夫?
袁嬌嬌發高燒,整個人燒的昏昏沉沉的,水米不進。
躺在床上很長時間恍惚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然而朦朧中,又似乎能看到燈下有個熟悉的大紅色錦服的男人,那男人的玉麵很模糊,花香很濃鬱。
一會兒又看到了許久不見的雲澤,那個在她如今的記憶中,幾乎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熟悉的人。
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中,她忽而又聽見外麵馬蹄聲響。
接著人影混亂,似乎整個世界又搖搖曳曳起來。
搖搖曳曳,搖搖曳曳中,鼻端似乎真的聞到了那種花香味兒,然後,她滾燙難受的身子便落入了一個溫暖穩妥的懷抱中……
瞬時風雪靜,世界忽然穩妥。
袁嬌嬌在昏昏沉沉中,恍恍惚惚的看到很多人影,又恍恍惚惚的夢到了少年時。
夢到了那杏子華陰之下,自己梳著雙髻,同三兩個孩童玩耍時的情景,記起了滾燙的、香氣撲鼻的豆花香,記起了一張清瘦的,但卻慈祥的男人的麵龐。
“爹爹……”她在夢中喃喃的喚著,眼角的清淚不知不覺的滴下來,將發絲和枕巾都打濕了。
然而隨即便感到有柔軟的東西擦拭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人在輕歎,俄而身體一輕,身上忽然更暖和起來,似乎被人抱在了懷裏。
“嬌嬌……”有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喚。
她嘴唇幹裂,渾身一會兒冷一會兒又火炭一般的燙,別傷著肚子裏的孩子,她想,想抬手摸摸肚子,然而胳膊卻仿佛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無論怎樣用力也不能抬起分毫。
“我疼……”用力使得額頭滲出了汗珠,她麵目燒的通紅,努力之下渾身酸疼難耐,禁不住的呻吟出聲。
然後便被人抱緊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不疼了,不疼了……乖……”俄而那聲音又十分冰冷的對著下麵道:“換兩個人來,人若有什麼差池,就拿你們陪葬!”
大殿似乎瞬間靜了,接著她又被人扶起,開始把脈折騰。
袁嬌嬌迷迷蒙蒙的,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日後了。
睜開眼來,不見了風雪,薄紗的窗簾之外是豔豔的太陽——這裏是哪裏?
回望周圍,錦繡迎眸,緊暖舒適華麗的一個房間,影影綽綽的許多女婢立於四周,薰籠裏的煙篆嫋嫋上升,一派的太平景象。
難道是雲澤的營房?
袁嬌嬌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掙紮了一下,想坐起來——她不能留在這裏,不能再留在這個男人身邊,無論以什麼理由,都是不應該的,不但不能說服眾人,連她自己且也不能說服。
於是,咬著牙,用手肘撐著錦褥,勉力的就要起身,周圍的丫頭見了連忙過來攙扶,說:“娘娘千萬不能動,大夫說了,隻能……”
剛說到此處,忽然外麵腳步聲響,似乎是許多人往這裏走,然而腳步聲都輕,隻有一人的靴子聲聽得分明。
漸漸的走到了門首,袁嬌嬌扶住欄杆,依然固執的要起身。
然而那腳步聲在門首放輕了之後轉而又快起來,須臾,簾子掀開了,一群宮裝的婢女和內侍簇擁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高大挺拔,步履矯健,長眉鳳目,雙眸猶如星辰,檀口朱唇,美而邪的不似凡間之物。他徐徐的走進來,向她走近,每一步都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步步蓮花。
隨著那一步一步的接近,他的麵上逐漸露出笑容來,仿佛見到她是極其愉悅的事,又仿佛是等待了千年之後的心想事成。
那帶點邪氣的眼角眉梢因了這笑少了威嚴淩厲,而多了萬千的春意,那汪深情,即使是全然不知所以的袁嬌嬌,見了也不近呆住。
這個人——好生麵熟……
然而他叫什麼名字呢?袁嬌嬌望著他走近,蹙起眉頭,在自己混亂的一團思緒裏尋找這張麵孔的名字,他是誰,我在哪裏見過他,他是何人,又是何名……
一想,腦袋又開始痛了……她有些支撐不住,身子頹然的就要倒下去。
然而那個男人已經到了榻前,緊走幾步一伸手,便將她接在了懷裏,“嬌嬌……你終於醒了。”他望著她說,雙眼閃閃發光,連同那雪白的牙齒一起,他雙眼將她上下四處打量,仿佛要從頭到腳的確認她無事一般。
袁嬌嬌亦在打量他,他是誰呢,好生麵熟……
“傳禦醫。”他將她扶住躺下,側身坐在塌上,又一次吩咐道。
下麵便有人應道:“是,陛下。”
繼而便有人出去了。
陛下……秦皇?
袁嬌嬌又一次惶惑又不安的睜大了眼睛望著眼前人,想再次起身,卻是渾身沒有了力氣。
“嬌嬌,我是景暄,我姓軒轅,你記得我的。”
他觀察了她半晌,麵色忽然似乎陰沉下來,然而卻又勾起一點唇角,安慰似的,溫和萬分的說。
景暄,軒轅……袁嬌嬌努力的調動自己的頭腦,然而最後卻也隻能搖搖頭,用陌生又惶惑的目光望著他道:“我,我全然不記得了……陛下……”
陛下……這是多麼陌生的稱呼。
軒轅玦的麵色是玉石一般的顏色,望著眼前這憔悴的仿佛落葉一般的人兒,看著這曾經讓他夜不能寐牽腸掛肚的容顏,心裏仿佛有什麼正在碎裂,又有什麼正在醞釀。
也許……這就是命吧,上天懲罰他,卻又恩賜他,給他重新認識她重新構建自己在她心裏的感情的機會。
失憶,便將過往的一切都洗刷了,一切的恩怨情仇,一切的是是非非,全部都勾銷了。
這本帳,唯有在他心裏才是明明白白的。
從此,她隻屬於他,他隻要疼她寵她補償她就可以了。
他的嬌嬌。
想到這裏,男人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嬌嬌,會記起來的……即便記不起也沒關係,隻要有我在,我再也不許你離開這裏……”
不許你離開這裏,不許你離開我,不許你再顛沛流離……我,憐惜你甚於憐惜我自己。
我請絕世的名醫,定能醫好你的病,如果你不喜歡這病的話。
十日後,後誕下一名男嬰,早產,在禦醫們的精心照料下,這孩子奇跡般的活了下來。後產後體弱,帝一直不離左右親身陪侍,直到後痊愈。
後與帝常有諸事不相諧,每起爭端,後輒責難帝以往事,帝先時據實以述,繼而常玩笑之,不肯認真應對,後輒不滿,常有抑鬱之色。然而帝雖有戲謔之好,卻常延名醫為後去疾,望能解後之憂。
於是,在秦宮生完孩子的袁嬌嬌在兩年後,終於在軒轅玦延請得名醫的百般醫治之下,記憶力有所恢複,王虎等人來瞧她,她也能認出人來了,雖然過往不能全部記起,卻也大體的知道了自己這半生的來龍去脈。
於是,又覺得自己還不如一直失憶的好……
她看著那已經粉團一樣的孩子,想著自己被軒轅玦找回來之後的這一切,心裏真的是五味雜陳。
軒轅玦這二年一直忙於各種政務軍務,大約是真忙了,一直無暇和她算舊賬吧,她和孩子住在深宮,他也隻是每日一早一晚的進來見見她們,更是從不在這裏留宿。
先時她不記得他的時候,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盡管根據流言,她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他的。然而記憶恢複一些之後卻不是這麼回事了。
她依然處於抑鬱中。
從她分娩時起,天下便風雲大變,如今的天下,她身邊的這個男人,已經是三分天下有其一,而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她不知道該愛他還是恨他的男人,亦是如今的翹楚之一。
後宮佳麗如雲,也許,她就這樣帶著孩子安安穩穩的過一生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如今她民間也回不去,宮裏也住的似乎有些不倫不類。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覺的,她竟然已經二十二了,如花的年華啊……
秦皇軒轅玦下朝歸來,走在暖暖的和風裏,將奔跑來迎接他的長子抱在懷裏,蹭蹭他的小臉兒,問:“你母後在做什麼呢?”
為了順從袁嬌嬌,軒轅玦一直沒有正式拜堂封後,然而他對外對內都稱袁嬌嬌為皇後,心意已經不言自明了。但也許他過去確實太混蛋了,她始終對自己有排斥的心理。
這讓他不敢輕易的冒犯。
不過,今晚似乎不同,今晚可是團圓夜,舉家團圓,那麼夫妻之間有些要求,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她如今已經好了大半,再這樣做,已經不算欺負她。
年輕的秦皇走在禦花園繁複的遊廊上,心裏想著晚上的事兒,腳步兒有些飄飄然,還未見到心上人,已經有些滿麵春光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