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三下兩下的係好頭盔下的帶子,抖了抖鬥篷,便大踏步的摔簾子出去了。
朱鐵衣連忙彎腰跟上。
不一會兒營帳外便傳來了嘹亮的馬嘶聲.
追雲駒踏雪追風,不一會兒就將那擠擠擁擁蹲在一起的營帳完全的甩在了身後,渾身雪白,四蹄帶黑的追雲駒和它的主人一樣,使出撒歡的勁頭直奔祁陽主城而來,把後麵努力跟隨的黃驃馬遠遠的拋在身後。
“爺,哎,王爺!”朱鐵衣的胡子上糊滿了雪沫子,一邊不斷的揮鞭抽打身下的黃驃馬,一邊高叫道。
前麵的人哪裏理他,一會兒就衝到了祁陽城南城門下。
想來他是早就走慣了的,城上的守軍一見這二人騎馬奔來,慌忙就落了吊橋,打開了大門。
二人風馳電掣一般的躥過,帶起一陣迷眼的雪霧。
接著像流星一樣紮進祁陽城裏,瞬間就消失在了小巷之間。
又跑了一盞茶的功夫,好容易停住。
“爺……咳咳……今兒……到,到哪兒消遣啊……”努力的追上軒轅玦的馬,朱鐵衣喘籲籲熱氣蒸騰的勒住馬,立在軒轅玦之側問主人。
城裏已經是黃昏時分,街上的人不多,本來就為數不多的生意鋪子酒館等也都門庭冷落,有要打烊的跡象。
去哪裏消遣?少年抱起膀子,一手托腮,擰著眉毛將前後的店麵都掃了個遍。
兩個月來,稍微像樣點的地方,哪一家是他沒去過的……
生活枯燥的久了便也習慣了,他近來可是一點都不挑揀了,來城裏隻有一件事,喝酒找姑娘……為了避人眼目,他經常去得是主街恒源街之旁,一條較隱蔽的小巷子裏的一家茶樓。
那家茶樓的店主祖上是南人,店裏幹淨,點心飯食也是祁陽城裏最合他口味兒的,至少比營中的夥食好多了。更重要的是,這店主聰明,口風嚴,對他頻繁換姑娘的口味也不膩煩。
風月場中的女人,除非絕色,一般的他平時根本不入眼,但此時非比平日,他已經改了不少挑揀的毛病,十分能將就了……
追雲駒認路,隻輕輕的一撥馬頭,馬兒便踢踢踏踏的奔著福滿樓的方向去了。
得,今兒又不知幾更天才得回去了,朱鐵衣想到深更半夜在刀子般的寒風中騎馬回營,就覺得渾身骨頭都疼。
祁陽地方的天氣就是這樣古怪,白日和晚上的溫度差距之大讓人想跳樓,他很難想象真正開戰的時候,趴在雪窩子裏打伏擊該是怎樣讓人生不如死的慘況。
愁眉苦臉的跟在後麵進了福滿樓,店老板點頭哈腰的迎進來,一張臉笑成了個軟柿子:“爺,裏麵請,小人這就去給您沏茶。”
福滿樓開在臨街,兩層樓,後麵是一座大宅子,花園池塘,亭台樓閣具有的,原是當地一個大戶的宅子,戶主舉家南遷,獨留下當時店老板袁佑富的爺爺看宅子,時間久了,袁佑富的爺爺娶妻生子複生男,開枝散葉成了一大家子,幾十年來,戶主卻從來沒有回來過。這宅子便一直是袁佑富一家住著,家裏人多,生活頗緊巴,袁佑富的爺爺臨死之前便寫信向主子討了個恩惠,借用這臨街的一棟小樓開了個茶館,賺些零花錢補貼家用。宅子雖大,但袁家七八口人卻隻擠在最後麵的一重仆人院子裏居住,其實也頗為擁擠。
多日未來,軒轅玦環顧室內,發現這茶樓煥然一新:桌椅板凳都換了烏木的,木地板也刷上了同色的油漆,牆壁也新粉刷過,迎麵的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立軸,字體是很難寫好的隸書。窗明幾淨,窗紙也是新糊的,雪白幹淨到幾乎透明。四周的牆壁上也掛有字畫,錯落有致,大小不一,映襯著牆角屏風之側稀疏的幾株花木盆栽,整個茶樓的格調頓時高了不知多少倍。
少年見狀點點頭,看起來對茶樓的改變很滿意。他脫掉手套,伸開長腿架到火爐邊上,懶洋洋的揉揉臉,對旁邊侍立的店老板道:“你發財了,還是老婆生了小子?”
老板袁佑富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一臉諂媚的笑道:“哎,哪裏哪裏,爺說笑了,這不是快到年關了,店裏也得稍稍收拾收拾,再者也知道以前的桌椅什物爺嫌醃臢,嘿嘿……”笑得一朵花一般的吩咐店裏的兩個小子(他最大的兩個兒子),端來熱茶熱水,服侍這個富貴又陰鬱的少年浴手漱口,再獻熱茶,這功夫裏袁佑富又端來一排刻著菜名的木牌子,請示軒轅玦晚上吃什麼。
軒轅玦懶懶的眯著眼,在熱茶蒸騰的霧氣中瞅了一眼那托盤,隨意的道:“就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個這個吧。”他伸手劈劈啪啪的一指。
店老板忙答應著,小心的揀出他指的那六七塊牌子,躬身退下,親身往灶間送。
“人給我換一個。”走到樓梯口了,軒轅玦懶洋洋的聲音又追了來。
“遵,遵命爺。”店老板一聽要換人,便知道上次的姑娘又是不如他的意了,頓時緊張起來,結結巴巴的應著,抖抖的捧著牌子下去了。
不一時,樓下灶房裏便傳來輕微的炒菜聲。
熱酒和涼菜先呈了上來,祁陽的酒,跟祁陽一樣單調,永遠的隻有燒刀子,喝一口下去,火辣辣的從舌尖一直燒到五髒,烈是夠烈的了,可明顯的韻味兒不足,既沒有甘甜的前奏,也沒有香醇的後味,就像這大西北的烈風,呼啦一陣子就刮過去了。
當然,這並不影響這酒的酒勁兒。
是以幾杯下去之後,少年的眼神就有些飄忽起來。
夾著酒杯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晃著,黑寶石一般漂亮的雙眼蒙著一層霧氣望向窗外。
這茶樓之外麵向內宅的一麵有曲廊,顯然這個大宅院以前是封閉住宅,曲廊之類的設計都是麵向宅內的。
透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曲廊回繞,天井裏一片白茫茫,原來是雪又下大了,沸沸揚揚的雪片子扯絮一般從天上傾倒下來,遠處的房舍全都不見了蹤影,隻隱約的能瞧見一點簷角。
要說這雪,確實隻有祁陽的最壯觀,也最當得起大雪漫天這四個字。
軒轅玦換了個姿勢繼續烤火,又有幾道熱菜上來,朱鐵衣拿銀筷子先將每道菜夾了一著,叫過一個夥計來試菜,一樣一樣的都試完了,這才擺到軒轅玦麵前。
“爺,周將軍說明日要去盧城巡防,我聽人說盧城比這祁陽可是好多了,想打獵有大圍場,想吃什麼喝什麼花樣兒也多的很,還有女人——那裏與鄰國相接,許多白、蒙、烏等國的姑娘,雖然外族姑娘粗蠻些,咱們在雍都也見得多了,但好在有個鄉野意趣,小家碧玉的新鮮本色不是?我看爺近來悶的很,不若明日和周將軍一同去盧城散散心?”朱鐵衣見軒轅玦隻喝酒並不動筷,體貼的出點子道。
“……盧城?”少年撚動著手中的一枚杏仁,漂亮的長睫毛垂下來,顯然在掂量那裏的吸引力。
“看天氣吧,要暖和就去。”認真思索了片刻,他將杏仁丟進嘴裏,裹了裹鬥篷還是這樣決定道,路上的冷不是人受的。朱鐵衣於是就不再說什麼,又趕緊把軒轅玦素日最愛吃的幾道菜挪至他跟前。
就在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吹的不知道是什麼曲子,磕磕絆絆的,幾乎沒有曲調,似是什麼生手在練習。
“這是什麼人在吹曲?”少年立即皺起了眉頭,這茶樓凡他來便是他的專用,閑雜人等不得靠近的,“叫掌櫃的上來!”他很少寬懷大度。
朱鐵衣便忙走到樓梯口衝下麵喊了一聲:“店家!”
樓下抖抖索索的應了一聲,接著就有慌亂的腳步聲往樓梯這裏來了。
笛聲還在繼續,又仿佛小童在玩耍,嗚嗚咽咽,一會兒又不成曲調。
擦著油汗的袁佑富上來,朱鐵衣便低聲質問道:“袁掌櫃莫不是忘了規矩?這是誰在這樓上吹笛,擾了六爺的興?”
袁佑富臉色一白,忙搶身打千,抖索索的道:“回軍爺,小人沒敢忘規矩,這茶樓上上下下沒有一個外人,這吹笛之人……”他聽了一會兒,“怕是我家小小姐在玩笛子,請爺莫怪,我這就去說——”
“你家的小小姐?”少年聞言懶懶的抬起眼皮,“為何從來不聽你提起?”
袁佑富趕緊走過來,彎腰小心的道:“是,是我家大小姐的獨女,因我家老爺和夫人一直對大小姐的夫家不滿意,是以不願意再認女兒,連這個外甥女一並不願意見,大小姐一直思想父母,然而又不敢上門去見,因此帶著小小姐到這老房子裏來住幾日,權當見了父母親人一樣——”
“哦?你們家小小姐今年多大了?”少年似乎是提起了一點興趣,玩著酒杯問。
袁佑富卻是沒想到別處,笑道:“今年剛滿八歲,很是乖巧……”
“八歲……”少年繼續玩著酒杯,長睫覆蓋著目光,讓人看不清他的心思,“帶來我看看。”
“啊,這個……小小姐她,還太小……”袁佑富頓時緊張起來,結結巴巴的道,因為對這個少年某一方麵的放浪十分了解,因而不由得十分擔憂。
“怎麼,爺我還見不得不成?”少年抬起了眼皮,目光是與生俱來的威壓與陰鬱。
“啊,不是,老奴,老奴這就去請示小姐……”大冷的天,袁佑富卻出了汗,抖索索的連忙退出去了。
過了不久,樓梯上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響,袁佑富彎著腰出現在樓梯口。
而他的右手,牽著一個小小的,粉妝玉琢的女孩子。
七八歲的年紀,粉團一樣的雪白的肌膚,柔潤的唇瓣,漂亮的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梳著童花頭,可愛的仿佛小仙女一樣。
屋子裏一時忽然靜了下來,大約是都怕嚇著這個睜著小鹿一般大眼睛的可愛女孩——她正用害怕而略帶迷惑的眼神望著眾人,望著主位上的少年,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著。
無限的可愛,無限的誘人……
這一見便是永恒。
他從此以後,再也沒見過這樣齊整可愛的女孩,更因這一見,對所有的幼童都有了憐惜之心,消滅胡人的時候,凡是不到車軲轆高的孩子都被留了下來,帶到秦境為奴作婢。
這麼多年過去了,軒轅玦早已忘記了年少時的這一次會麵,即使還記得,也是從來不會想起的。
隻是在見到袁嬌嬌,這個劉府送來的丫頭的時候,隱隱約約的又有了當年的那種驚豔——如此的溫柔,如此的小鹿一般的純淨而天然。
讓他不由自主的想去接近,不由自主的想逗一逗呢。
當年的那個童花頭的女孩年小,是逗不得的。但這個女子,卻是正當華年,讓他——如此的興致盎然。
隻是沒想到她還是超出他的預料了。
她那淡淡的,似乎順從實際疏遠的笑容;她那略帶憂傷的目光,那一低頭時的溫柔,那隨時流露的無心機的樸質的關懷,無一不超出了他的預估,打破了他最初的打算——戲弄著玩玩的打算。
紛紛揚揚的大雪夜,他在小書房,看著她在一側拿著竹剪刀剪著燭花,那頰畔的紅雲,烏沉沉的瞳眸,隨風微動的柔軟發絲,第一次覺得,有個人在身邊是如此的安心,如此的溫暖,又如此的——滿足?
溫暖、滿足、安穩。
這真是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
從出生到立為王,到如今,他從來都是活在警覺、算計中,波詭雲譎陰風濁浪,他的生活中沒有“溫暖。”二字。
然而,她是如此的美好而從容,質樸而溫情,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無一不是他所缺失的那片溫情,讓他看了便移不開目光,忍不住想將她緊緊的禁錮在身邊。
然而,她的心裏卻似乎始終是沒有他的。
那些讓他心動的溫情,也不過是她一貫喜歡給予人的而已,並非對他特殊。
她的心裏,原來早已有另一個男人了呢。
那個男人——軒轅玦想起來便忍不住咬牙切齒,陰鬱的神情盡顯殘忍的內心。
那個男人——天下英雄隻有二人,唯我與他而已,偏偏那個男人是他呢……這豈不是天緣巧合?
然而看著這個女子為了他而憂傷,而皺起眉頭,而推拒自己的親近之意,這滋味兒還是不好受的,經過了這些波折,他捫心自問,覺得自己沒有一處是比不上那個梁太子的。
她不待見自己,而想著那個男人,一定是心眼受了蒙蔽而已。
是以,他盡管時常的忍不住,還是非常克製著自己的熱情,希望能用柔情和時間獲得佳人的芳心。
可是,如今他使出這一手卑鄙的招數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忘情丸,忘記前事,隻記得眼前人,那個女子在他手裏將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呢?
這簡直是噬骨之痛,如若這種羞辱和痛苦可以忍受,那麼失國又何足掛齒?
決鬥早已是注定之事,隻是這件事又將它推前了而已。
軒轅玦攥著戰書,手指的關節泛白,一雙眼睛是烈火的顏色。
兩個王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對決。
而他們同樣牽心動肺的女人,此時卻已經艱難而連續不斷的往秦地的東南方向走。
她要回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回那個據說是生她養她有認識她的親朋故舊的地方……
如煙的彩霞在天空流雲一樣飄動,燦爛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熙來攘往的客商。
袁嬌嬌在一個叫“齊原。”的地方病倒了。
為了防止萬一,她出來並沒有帶一個丫頭,如今一個人病懨懨的,又有身孕,便十分的難行。
齊原是五方貨物彙聚之地,商賈雲集,店鋪林立,十分的繁華。
袁嬌嬌賃了一處客店住下,當夜便發起了高燒。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老板娘被一錠銀子收買,並沒有攆她出去,反而前來照料。
然而袁嬌嬌有孕在身,卻是不敢吃藥,大熱天的她渾身發冷,捂著被子發汗。頭重腳輕,難受的真是厲害。
從雍都到梁地,再到這裏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飛快而逝去,她難過又焦躁的發現,即使是這段據說是她“碰頭。”之後的日子,很多場景她也不能全部記起。
記憶力為何變得這般差了。
然而再差的記憶,卻也還記得在營中聽到的流言——這孩子,不是雲澤的。
她想及和雲澤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的前前後後,似乎雲澤確實對她有孕這件事沒有過欣喜。
那麼這孩子到底是誰的?他和自己又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齊原連日來大雨。
濃重的黑雲壓在半空中,瓢潑一般的大雨日日夜夜的下個不停,袁嬌嬌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是店夥端上來。她努力的想將自己那碎裂的一片片的記憶串聯起來,然而大多數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記憶經常是大片的空白,全然不記得以前都做過些什麼。
她扶窗看雨,深夜無寐,有一晚恍惚又聽見雨夜中有人在吹笛。
仿若一點靈光劃過她的腦海,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的記得在一個粉牆黛瓦的小院裏,月色下似乎也有一個人吹笛,往事如煙,卻有些抓不住。再想,便再也難以想起細節了。
她急忙叫老板娘拿來紙筆,將適才的所想記了下來——既然不能全然回憶起,那就一點一點的記錄,她實在受不了頭腦裏空白一片的這種感覺。
老板娘看她的眼神經常帶著十分的審視,大概是看她雖然單身一人,卻出手闊綽衣著華貴,似乎大有來頭,要麼是貴人失落的妻室要麼是些有什麼特殊身份的人,因此對她倒是小心翼翼的招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