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的叫道。
嗓音是熟悉又陌生的,嬌嬌,這兩個字似乎是穿越時空,穿越千山萬水而來的。
袁嬌嬌猛然的低下了頭。
她不能再仰著頭了,再仰著,她眼裏的水光已經不受控製,她也不能再站在他麵前了,再站下去,她的顫抖就要被他看出來。
他,現在已經不是她的了。
她什麼也不要聽,什麼也不要知道,見了,原來比不見更傷心,那個痛變得更大。
她緊緊的握著袖口,忽然扭頭轉身快步的往店裏跑起來。
兩邊似乎有人在小聲議論紛紛,她全然聽不見,她隻想在自己坍塌之前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很沒用,是的,她很沒用……
衛衝和李暲不知何時拿著擀麵杖站在當街,看到袁嬌嬌失魂落魄的跑過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是一身戒備的姿勢望著不遠處的那個人影。
兩人雖然都沒見過梁國太子,但卻都知道袁嬌嬌和他的那一段往事,如今見這人氣度不凡的突然降臨,而袁嬌嬌又表現出這般模樣,兩個人一猜一對便也想到了個七七八八,更何況,呼延雲澤此時來這裏,也的確是可能的。
兩人對視一眼,實際上都有些懼色,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飛鴿傳信給王爺吧……兩人內心同時想……
袁嬌嬌走了,雲澤微怔,他低下頭來,望著自己的手掌,並不去追,似乎也有心事一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然而他回來了還是在街上引起轟動了。
當初他在袁嬌嬌家養病的時候,袁嬌嬌也沒少帶他在這裏走動,是以這裏的人大多都認識他。
此時見他忽然回來,雖然衣著普通,但周圍跟著這麼多的侍從,又是車駕又是刀啊馬的,一看就來頭不小,因此都心生畏懼,不敢上前打招呼,過了半日,方有人敢試探著過來搭話:“您,你回來了……?”瓷器店裏的李老掌櫃說。
雲澤見問方複又抬起頭來,點點頭,微笑道:“是,因家事冗雜,耽擱了這半載,生意一向可好?”
他對李老掌櫃很是和氣的問好攀談,李老掌櫃見狀心裏去了懼怕,便告訴他自從他走了武原鎮的情況,亂兵什麼的,總之生意不如以前好了,雲澤隻是微笑著聽著。
一個過來說話其他人也便都大了膽,三三兩兩的聚攏來攀談,雲澤雖是和眾人說著話,但還是不時的向打鐵鋪子的方向望一眼,顯然急於要過去。
眾人見狀會意,一個便說:“袁姑娘如今在前麵鋪子裏開了豆腐坊,生意挺好的,你快去看看吧。”
便都不敢打攪,有前麵引路的,有散了的,有不遠不近站著看的,一路將雲澤引到了打鐵鋪子門首。
他身後有幾個帶刀的侍從不遠不近的跟隨,這讓眾人很是膽怯,雲澤方覺察了,示意旁人在外等候,他便自己走了過去。
是時正好王嬸聽得街上喧鬧出來,她問了一句她不答,心生奇怪,這才待出來看看。
結果一出來便正好迎上雲澤,唬的差點跌倒了,反應了半日才驚喜交集的叫道:“哎呀,是你回來了?!”
又忙衝裏麵喊:“嬌嬌,彩鳳,都出來,來看看誰來了!”
一邊說一邊拉他進來,一邊問他自從離開恒州都做了些什麼,近況如何,家裏如何等語。不一時進了後堂,彩鳳王叔等都過來,又是一番相認,敘話,雲澤還是舊時的模樣,與眾人說了一回,彩鳳因為知道雲澤的身世,對他的到來十分驚奇加不解,但此時看到外麵又有跟進來的鄰居,當著這麼多人不好問,於是十分興頭的說:“我沏茶去!”風風火火的招待眾人,端茶倒水。
這期間,隻有一個人看起來最鎮定,就是袁嬌嬌。
她本在天井裏小廊下坐著,見了雲澤又進來,她隻呆呆的,偶然抬頭,與雲澤的目光相碰,她立即就移開了,低垂了睫毛,告訴自己,如今不同往日,不要再做什麼留戀之想了。
這樣一邊告誡著自己,一邊心裏覺得悲涼。
又想起自己在青州醉酒的時候,對著南陽王說,自己為何不是生在帝王家的話來,越發覺得一股傷心自憐的情緒滲透了自己,因此,那眼中的淚終於沒忍住,一下一下的都滴在了手背上。
“請等一等——”
傷心自憐克製思念,種種情緒湧上心頭,袁嬌嬌本是強忍著,卻成了無聲落淚且哭的一心一意。
朦朧中就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一個人走近了自己,略微有些陌生的氣息就在鼻端,一隻溫熱的手伸了過來,在揩她的淚。
“嬌嬌——”那人又喚了她一聲,似乎壓抑著千言萬語,也似乎欲言又止。
袁嬌嬌朦朧中抬起眼來,覺得自己很丟臉,一邊推開他站起來自己亂擦淚,一邊聽眾人在笑說:“回來了就好了,這有什麼好哭的?年輕的姑娘見到情郎,也是情有可原,我們不要這麼惹人厭的坐在這裏了,改日再來玩——”說著紛紛起身要走。
袁嬌嬌覺得自己這一哭,越發的丟臉和說不清楚了,便忙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用走……”因她有個毛病,一哭就嗓子啞,此時說話聲音啞啞的,聽起來尤其可憐,彩鳳在一邊看了陪著掉眼淚,衛衝和李暲跟著眾人來到後院,見院子裏已經插不下腳去了,兩人見這一邊難舍難分,又沒那個膽子過來將王爺的姑娘搶走,在一邊抓耳撓腮的幹著急。
這裏聽袁嬌嬌似乎在推拒那梁國太子,兩人又覺得有了希望,李暲便堵住門不讓眾人走,一邊道:“確實不是諸位鄰居想的那樣,我們掌櫃和這位公子手足情深而已,我們掌櫃已經另有合意的人家了!”
李暲一心隻想攪局,遂釋放了一顆重型炸彈,但這個炸藥放下去,那位梁國的太子爺也隻是微微的向他這麵來看了一眼,他的掌櫃哭的頭昏眼花之際,根本就沒怎麼聽清他說什麼,眾人聽了卻更糊塗了,有人,誰?得月樓的宋老板?
倒是也見他跑的勤快,不過,他們看了眼前的場麵,還是都覺得袁嬌嬌跟這個書生更有戲,因此反而說李暲道:“你就別攪局了,讓人家好好的說說話,走走走,都出去吧。”
眾人亂哄哄的趕出來,將衛衝、李暲兩人也趕到了外麵,兩人一時不由得大眼瞪小眼。
後院人少了不少,但王叔王嬸,彩鳳都還在。
袁嬌嬌見眾人都走了,無可奈何,一分神,傷心的情緒減少了不少,倒不掉眼淚了,隻在桌邊坐了,又招呼呼延雲澤:“你回來了,坐吧。”
如此平淡的招呼,彩鳳在一邊也是大開了眼界。
雲澤望著她,臉上卻是漸轉蒼白,但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在桌邊坐了下來。
不等王嬸他們再開口,袁嬌嬌便努力微笑著,望著桌麵道:“你這次,可是有要事路過這裏?”
氣氛有些不對,王叔王嬸均有些發愣,不敢再開口,隻望著他們倆。
雲澤有些凝滯,末了才回道:“不,我是專為來這裏的。”——這句話隻有他自己才明白。
袁嬌嬌聞言似乎又有些呆,深吸一口氣,依然不望著他,勉強笑道:“過去的事兒沒什麼的,你不必專程來謝我們,當然,你想來玩玩瞧瞧我們我們也很高興——”說著她頓了一下,似乎頗為艱難的又開口:“我記得……你病著的時候最愛這裏的蘑菇湯,今日你還能吃著……”這勉強的說笑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她的嘴角緊抿著,又道:“不知你今晚可會留下來吃飯?”
院子靜默。
半年多的等待,等來的相見竟然是這種局麵,王叔王嬸臉上都是迷惑不解的神情,彩鳳有些明白,但是不很確定,所以麵有戚戚焉的望著二人……
雲澤的臉似乎更白了,他漆黑的雙眸一直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她,聽到這裏,眼裏有什麼似乎悄然碎裂,他蒼白著臉兒,低聲道:“我來……”
說了一半又停住,轉而勉強笑道:“晚飯自是要吃的,隻怕叨擾。”
不等袁嬌嬌那一句句無情又傷人的話說出來,王嬸已經急忙接道:“不麻煩不麻煩,哎,這些日子都盼著你來呢,正好又逢上國內不太平,你家裏人都挺好的吧?”
王嬸開始長長短短的打聽,院子裏的氣氛似乎鬆恰了下來,雲澤也現出笑來,還同以前一樣,與王叔王嬸些些的談些別後的情形。
彩鳳也插進來說話,唯有袁嬌嬌一直低著頭坐著,似乎心力憔悴一般,她那烏黑溫柔的雙眼似乎蒙上了水汽,一層未盡又是一層,她麵前的那杯茶水一點也沒有動過。
晚上的時候,在玉柳街,王嬸彩鳳等都在袁嬌嬌家忙碌著預備酒席給雲澤接風,王嬸看著那浩浩蕩蕩的隨從隊伍,第一次對雲澤的身份產生了懷疑,同時有些後悔沒在街上買些現成熟食來湊數,這麼些人,得怎麼伺候呢?
好在這些人是不要伺候的,反而準備妥當了許多酒菜陸續的端到玉柳街來。
原來,雲澤在同王嬸袁嬌嬌等人吃飯的同時,也宴請了四鄰,這些現成的酒菜借了王嬸、張嬸家的院子,擺了幾十桌,袁嬌嬌家這裏也有四五桌,酒席一直擺到了院門處——不知道他是要謝眾人,還是要告訴眾人,他回來了,袁嬌嬌的那個書生回來了。
這裏麵的深意自有喜歡揣摩的人去體貼,這裏周圍街上的人卻都很高興,許多人聽到消息都來說話,袁嬌嬌和彩鳳等人作為主人忙碌的很,不得已打鐵鋪子早早的閉店,衛衝、李暲兩人也被派來家裏幫忙。
兩個人愁容滿麵的幫忙,一雙眼睛隻在自家掌櫃和那屋裏的男子身上瞄。
雲澤在屋裏,由王叔陪著,和鄰裏幾個長者說話。
屋子淺,裏麵說了什麼外麵大部分都能聽清楚,袁嬌嬌李暲等人便聽他們多是在談論南陽王和聖上的這場戰亂,又說起南陽王曾經來過武原鎮,還曾征用過這個宅子,南陽王好氣派等語。
雲澤說了什麼外麵的人聽不到,他說話一向沉穩不高聲,但彩鳳再進去遞水的時候,便看到那“書生。”的眼中似乎多了一層沉沉的東西,臉色也蒼白了幾分,讓她看了有些害怕。
酒席很熱鬧,左鄰右舍凡是和袁嬌嬌相熟的幾乎都被請來了,許多人幾個院子裏跑著輪番說笑拚酒,雲澤顯然也被灌了許多,但表麵上看他卻是一點也不帶酒的。
雲澤王叔和幾個老者一桌,其他的大多女人一桌男人一桌。
其實想想也很奇怪,按著雲澤的年齡,一般來說他應該和年輕人坐一起,但偏偏他和年輕人坐一起十分不搭,隻有和輩分比較高的這些長者坐著,看起來才甚為和諧。
這是王嬸等不知道雲澤身世的人的疑惑,彩鳳等人看了卻有一點感慨,王者就是王者,在哪裏都有一定的位置——那個南陽王來也是這樣,什麼召集多少歲之上的年高有德者前來說話,雖然沒有同坐著吃酒,但也是一樣的情形。
人多又吵,袁嬌嬌和彩鳳她們其實沒怎麼吃,隻忙著招呼人了,彩鳳見袁嬌嬌一直是強顏歡笑的樣子,知道齊大非偶,但是卻不敢去詢問,怕問出那個真相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袁嬌嬌。
一時熱鬧到二更多天,眾人才陸續的散了,稍稍的收拾了一下桌椅,便又是一通忙碌。
當著許多還沒有走的鄰裏的麵,袁嬌嬌卻忽然開口道:“衛衝、李暲兄弟倆和雲澤在這院裏睡吧,我和彩鳳去擠一擠。”
她似乎刻意當著眾人撇清她和雲澤的關係,又似乎是告訴眾人,他們已經不是以前那麼親密的關係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是看著衛衝兩人,但眼角的餘光還是瞥見了那個她思念了這麼久的人兒,望見他的麵容似乎多了幾許蒼白……
袁嬌嬌一狠心,別過了臉去。
衛衝和李暲倒是高興的,高高興興的答應著,一個去王嬸家小偏房裏將鋪蓋抱出來,一個便去打掃袁嬌嬌家的廂房。
一時亂哄哄的人去了,各處也都收拾妥帖了,彩鳳便對袁嬌嬌說:“嬌姐姐,你不去和那書生說說話?你會不會太狠心了?”
清朗的月色下,院子裏暖風醉人,雲澤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一雙漆黑的眼眸默默的望著院子裏的兩人。
袁嬌嬌又一次低下了頭,狠下心道:“不必了,有話白天也可以說。”
說著還是狠心的和彩鳳走了。
這一夜,許多人都無眠……
彩鳳無眠是在推斷袁嬌嬌和雲澤的前景……因為袁嬌嬌不肯告訴她自己為什麼刻意疏遠雲澤,所以彩鳳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袁嬌嬌不肯告訴彩鳳原因,是因為她雖然傷心,但她不想雲澤變成眾人眼裏的壞人。
即使是在這種時候,她還是一心的維護他的。
當然,這個晚上對她來說,實在是不能踏實的入睡。
然而頭腦裏空空,似乎什麼也不能想,因為不論想什麼,都被她自己迅速的掐斷了……
隔壁的小院住著雲澤,由於衛衝和李暲自動的選擇了廂房——堂屋他們也想睡,但是不敢,知道那是袁嬌嬌的臥房,一怕袁嬌嬌這個掌櫃;二怕自家的王爺;三也怕這位如今實力雄厚的梁國太子……
他們躲在小廂房裏默默的給自家王爺寫信:王爺,他回來了……
措辭良久,四更天時分他們才終於定稿,第二日悄悄地發了出去……
其實王叔王嬸這一夜也沒睡好,老年人本來就睡眠少,又鬧哄了一晚上,又覺得袁嬌嬌和雲澤不對勁,夫妻兩個猜解了半日,無果,這才睡了……
然後還有宋集……
原因不用細說。
更有遠在雍都的南陽王,他要操心的事兒如今太多了,一言難盡,總之他經常晨昏顛倒,或者沒有昏就是了……
彩雲追月,晨風徐徐。
第二日的清晨對袁嬌嬌來說印象深刻。
往日每次起來都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都是平淡而沒有希望的。
而今晨,則是知道有一個人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她很想去看看他,觸摸他,或者隻是與他對望,生活似乎是有希望的,然而那個人已經不是她的了,雖然此時近在咫尺,實際卻是遠隔天涯。虛假的希望下的絕望。
讓她既歡喜又沉到最大的絕望裏。
她在晨光滿窗的時候,睜著眼睛看著帳頂,呆了許久方才起身。
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他今日是要言謝,還是要離去?
想到“離去”二字,一股酸澀的悲傷湧上心頭,她才發現,盡管她可以的疏遠刻意的冷言冷語拉開距離,但她是多麼的害怕他消失,害怕他離去啊……
這樣的發現讓她心亂如麻,直到吃早飯的時候,她方勉強的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她覺得,既然他很快要走,既然他已經不屬於她了,那麼趁著他此時還在她麵前,她就應該好好的看看他,好好的,和他談談話,這個人以後她想見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於是她強作歡顏,彩鳳過去那邊院子裏叫幾個男人過來吃飯,等到三個人進來的時候,飯桌邊的幾個人對望一眼,不由得互相苦笑。
雲澤看起來似乎不如昨日精神好,隻是眼睛依然漆黑有神,衛衝李暲則明顯的兩對黑眼圈,王嬸王叔也麵有疲憊之色,而彩鳳眼裏有點紅絲,袁嬌嬌眼皮的一點浮腫還能看得出。
雲澤的目光便望過來,略帶擔憂和思索的望著她。
她承受不了他的目光,站起來去盛粥,說:“都快點吃飯吧。”
於是吃飯。
吃完了飯,袁嬌嬌見雲澤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說:“你若無事便在家裏陪陪王叔王嬸吧,我和衛衝他們先去鋪子裏。”
雲澤的目光在衛衝李暲身上蜻蜓點水一般的掠過,兩個人卻都不自覺的矮了一截,那目光後來又定在了袁嬌嬌臉上,凝視了一下,那人終於點頭,道:“你早些回來。”
袁嬌嬌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這本是以前他在這裏養病的時候,每次她出去他幾乎必說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