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嬌嬌亦周濟過兩三戶人家,都是攜兒帶女的,她家的房子雖不甚多,但廂房還是有兩間空餘的,這些人住了幾晚雖然舍不得走,但看她一個孤女,也不好意思十分吃住在她家。
進入四月份,柳梢便泛了青,各處皆見蒙蒙的綠意,早春的花木也漸漸的次第要開,袁嬌嬌因為經常要幹活,也已經穿起了夾衫。
張玦路過恒州的時候又來看了彩鳳幾次,其中的濃情蜜意自不必說,袁嬌嬌因為一直忙碌的腳不沾地,也沒見上他人。剛開店的時候彩鳳還十分有興致的每日來店裏幫忙,這一個多月過去,她漸漸又厭煩起來,除了店裏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來幫一把之外,其餘的時間她寧願窩在家裏做針線活。
王叔王嬸對這個女兒溺愛如故,並不加以嗬責,是以店裏經常就是袁嬌嬌和王嬸王叔在,不知道的人多以為她才是王嬸的女兒。
王叔王嬸晚上回家的早,袁嬌嬌一般會多賣一會兒,涼菜豆腐這類小吃晚上生意比白日好,是以晚上關店門一般都是她的活兒。
二更多天的天氣,街上倒也不乏行人,更兼對麵的得月樓閉店更遲,煌煌的燈光照過來,並不害怕。
打鐵鋪剛開始重新開張的時候,宋集總來店裏坐坐。過了一段時間卻又忽然不怎麼來了,袁嬌嬌隻當店裏的誰冷落了他,他不高興來了,也不甚在意,每日得月樓的小夥計來拿包子豆腐之類的,還是照舊的多讓他一些。
現在打鐵鋪子的生意漸漸上了正軌,武原鎮經過了這幾個月,恢複的似乎也漸漸元氣複原,得月樓的生意也比先更好起來,宋集似乎心情又恢複了,又三五不時的過來說會兒話。
不過,這次袁嬌嬌覺得宋集看自己的眼神與以前不同了。
如果說宋集之前看自己時就像天下一切男人看女人,帶著些柔軟渴望的意思的話。
那麼如今的宋集看自己時,則是一種探測和打量的神色,那對溫和烏黑的眼仁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望過來,似乎有些什麼擔心,又有些什麼好奇,還有些什麼被掩藏的情緒。
袁嬌嬌很不擅長解讀人瞳仁裏的含義,自己有些莫名其妙,隻覺得這宋集行事有些古古怪怪的,有時熱情的有些過分,有時又讓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宋集來打鐵鋪又走動了幾次之後,這一日晌午見他匆匆從得月樓出來往南走,袁嬌嬌正好去別家鋪子買冰糖回來,迎麵正撞上他,便詫異的發現他嘴角黑了一塊,似乎還腫了,看起來像剛跟人打了一架似的,滿麵怒氣,急匆匆的往南走。
一眼望見她,他一愣,望著她的眼神似乎有幽怨有怒氣有不解有不甘有……總之十分複雜的情緒……
袁嬌嬌詫異的站住腳問他:“這是到哪裏去?嘴上怎的破了?”
宋集遮住腫了的地方,勉強一笑道:“沒留神給撞了,去藥鋪拿點藥——”
說著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走到一半忽然又折回來,趕上袁嬌嬌道:“袁姑娘請站一站——”
袁嬌嬌本來也沒走遠,聞聽人喊便站住腳,回頭見又是他,便用詢問的眼神望著他。
沒想到宋集情緒很激動,忽然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一條小胡同裏,四下裏看看沒人這才說:“袁姑娘,你往日可有仇家沒有?”
袁嬌嬌見問的奇怪,不假思索的就搖搖頭問:“怎麼了?為何這樣問?”
宋集聞言微微皺起了眉頭,道:“那你可認識得月樓上那兩個人,一個身量比較高大,姓李,一個長挑身材,麵目白淨的,姓張。”
袁嬌嬌聞言便知道他說的是得月樓上的那兩個租客了,想了想道:“不認識,隻遠遠的見過一兩次,怎麼?”
宋集聞言臉上納悶的神色更重了,自言自語的道:“不認得……認得的話也更不可思議……”
袁嬌嬌不知道何事,聽了這話便直接的問道:“是這兩個人和你動手?”
宋集聞言不自在的摸了摸嘴角,苦笑道:“這兩個人自前月租了我樓上的兩間房,便一直在房裏鬼鬼祟祟的,我因近來鎮上生意不好,這得月樓房租也重,便租給他們分擔分擔,沒想到——就是上個月,他們忽然找到我警告我不要去你們的鋪子,也不說個理由原因。我自是不聽,便被他兩個恐嚇了一回,我因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這酒樓的生意還是要做長久的,於是便沒有和他們多話,隻等著租期到日趕他們走——”
“沒想到昨日我見王叔一個人搬籠屜吃力,過來順手幫了一把,回去便被他兩個堵在了樓上,口角了幾句,那姓李的蠻橫,便同我動起手來,兩人都十分有臂力,爭執中我便撞傷了臉頰,那兩人還叫我不要再去鋪子裏幫你,若再去幫忙,見一次和我理論一次——”
“我宋集自來北邊做生意,什麼樣的人也見過了,可沒見過他兩個這般行事古怪的,我往日知道你和王嬸一家俱不認識這兩人,再想不出他為何不叫我近你們,更要我不要幫你,是以想到,可是你同他們有什麼過節?”
袁嬌嬌聽了這一番話也是既納罕又奇怪,絞盡腦汁細細搜求,自己無論如何不認識那兩個人,平生更不曾的罪過人,總不能是劉府大小姐派人來整治自己和彩鳳吧,這也是不可能的。
想了一遍,隻能對宋集搖頭。
宋集見狀知道她是完全不知底裏的,便道:“既然你們互相不認識,這兩人也或許是什麼人指使來的也未可知,但隻不知他們來此到底所為何來,到底對你們有沒有害處——是以我倒希望他兩個一直在得月樓住著,早晚我也好窺察他們的用意,別出什麼事才好。”
袁嬌嬌聞言心裏感激,亦發自己也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私下裏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還被人暗中監視。
這時便又聽宋集說:“依我看,若是方便,你和彩鳳姑娘兩人不如結伴去別處避一避,一方麵再將這兩人的底細打聽清楚,這般才比較周全。”
袁嬌嬌見宋集說的這般嚴重,也有些擔心起來,但她的店生意正漸漸上正軌,生活也漸漸安定下來,卻真的不能丟下這裏的一切去避得月樓上的那兩個人。
因此心下沉吟,正猶豫間,宋集嘴角又一抽痛,伸手捂了捂,不由得一股惱恨升起在心頭,見袁嬌嬌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便說:“你莫擔心,橫豎有我。”接著道:“我先去藥房,回來就著人剁了這兩個小子!”
說著急急忙忙的去了。
袁嬌嬌大吃一驚,往日看宋集都是溫文儒雅的模樣,甚至還略帶一點羞澀,沒想到憤怒起來也出言驚人。
她喚了他一聲沒喚住,他人已經風風火火的拐過巷子走了。
袁嬌嬌想了想遂往回走,一邊百思不得其解,一邊其實也沒有將宋集發狠的話放在心上,開店的人向來以和為貴,哪有在自家店裏打架的道理,頂多找保長來管管這事罷了。
隻是袁嬌嬌確實低估了宋集的脾氣,這個平日看似不溫不火的小夥,這次看來動了真格。
袁嬌嬌回到店裏忙了一會兒,大概也就兩頓飯的功夫,便忽然聽到外麵人聲喧嘩,砰砰乓乓的,似乎打了起來一般。
彩鳳便喊她出來看。
袁嬌嬌心道不好,忙走出來站在自家門首往斜對麵望去。
果然見得月樓前聚集了一幫人,有手持木棍的漢子,也有看熱鬧的百姓。
得月樓二樓的窗戶原本一直是緊閉的,此時忽然砰的一聲打開了,不是被人打開的,而是撞開的,木屑紙片紛飛。遠遠地可見窗口處一人正將另一個推開,然後又見一根木棒揮來,窗戶便哢嚓一聲破了半邊。
王叔這日恰好也在店裏,看得月樓出了事,便囑咐彩鳳袁嬌嬌兩人:“女子家在店裏好生呆著,別在外麵看熱鬧,我去瞧瞧。”
宋集多次來店裏幫忙,他這裏有事,鄰居們不能袖手旁觀,已經有許多店鋪的掌櫃過去了。
袁嬌嬌知道王叔去便是勸架的打算,因此稍微放心,看著他去了,在人群裏站著說了會兒話,又和幾個掌櫃的一起上了樓,樓上的打鬥聲果然消了不少,看起來裏麵的人在談話。
外麵的人站著,伸頭縮腦的,還想等著看熱鬧,誰知道樓上忽然就靜悄悄起來,過了會兒從窗口的方向看,還能見到裏麵的人在搬凳子——似乎要坐下來談話了。
這談話進行的漫長。
過了兩頓飯的功夫還不見談完,但聽到樓上隱隱有笑聲,竟是一團和氣。
樓下的人等不得,又看著不像還能再打起來的樣子,頗覺得無聊,於是漸漸的都散了。
袁嬌嬌和彩鳳從這麵望著,也都放了心,便又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袁嬌嬌便將路上遇到宋集,以及宋集被租客打,要報仇的事兒和彩鳳說了一遍,彩鳳聽了聽道:“監視我們,莫不是那書生的敵人吧?”
袁嬌嬌一愣,半日方明白過來彩鳳說的是雲澤,神色便一暗。
彩鳳繼續道:“如果梁國有人知道了你和那書生的關係,來這裏監視你,用你來要挾他也說不定。”
袁嬌嬌卻知道這一定不是的,便笑著說:“若我真能用來要挾他,他們就會把我抓走了,不會這麼費事的監視。”
彩鳳一聽也對,便又皺眉思索,袁嬌嬌卻又喃喃自語道:“別是王虎的人,他如今有些官職了,或者派了兩個兵暗中保護家裏也說不定。”
轉而兩人又一起搖頭笑道:“他才不是這樣的人。”
兩人猜解半日,日影西斜了,方見王叔皺著眉頭回來,一進來就坐在桌子邊歎氣。
彩鳳和袁嬌嬌忙問怎麼了,對麵到底怎麼回事,有沒有人受傷?
王叔喝了一口茶道:“受沒受傷你們一會兒就知道了。”又看著袁嬌嬌問:“你可曾對人說起過要雇人的話?”
袁嬌嬌一愣,點點頭道:“是說過幾次,怎麼了?”
王叔有些為難的皺眉道:“哎……宋老板樓上那兩個租客,說盤纏不夠了,沒路費回家,要在咱這店裏幹短工,攢點盤纏。”
“啊?”彩鳳和袁嬌嬌不約而同的睜大了眼睛。
兩人心裏都想,沒聽宋集說這兩個租客欠房租啊,不像是沒錢的人。而且,要幹短工何不在得月樓幹,那裏的工錢一定比蒸饅頭的多啊。
彩鳳便問:“那他倆到底是什麼人?怎麼就想到咱家來幹活?打了宋老板又是什麼說法?”
王叔疑惑道:“這些也沒說清,是以我覺得為難,這兩人一個叫衛衝,一個叫李暲,都生得一身力氣,說是兩個家都在墨州一帶,當過兵,如今本是攢了點本錢想做生意的,又因為不通經營之道,折了本錢,不敢回家,於是權且在得月樓住著,如今看看盤纏將盡,又聽著人說咱們這打鐵鋪子裏要招小工,他兩個見了我,便求我收他們打短工。”
“我想這兩人當過兵,又做過生意,必是性格彪悍,不服人管的人,哪裏能安分在咱這小小的饅頭鋪子裏當工?”
“再者,這鋪子裏有你姐妹二人,都是年輕未嫁的姑娘。宋老板後來願意留他們在得月樓幹活,他們也不肯,執意要來咱們這裏,又讓人覺得古怪。”
彩鳳便又問:“那他們打了宋老板就這麼過去了,宋老板還要收他們做小工?”
王叔道:“這點倒是宋老板寬懷大量。”
話是這麼說,等彩鳳和袁嬌嬌真見了這衛衝、李暲之後,就明白宋集為什麼不計較了——宋集也不是吃素的,糾集的這一群人將這二人臉上也留下了幾塊青腫,其嚴重程度,不比宋集臉上的輕……
且,宋集大概也真是看他二人來路古怪,想查查底細的想法。
說了這麼久,袁嬌嬌終於問道:“那,王叔你答應了?”
王叔搖搖頭道:“還沒,我這才來家和你們姊妹嬸子商議——”
王叔是不想招惹麻煩的人,看起來那衛衝、李暲二人,一看就是挺麻煩的人。袁嬌嬌和彩鳳聞言俱是這樣想……
袁嬌嬌將自己想雇人,最好將張喜張旺再請回來的想法和彩鳳王叔說了一遍,王叔搖搖頭道:“那兩個小子倒難,如今兩人自立了門戶,在自己家裏置辦了打鐵的一套行頭,還是做老本行,如今打鐵的生意比咱這賣麵食麵點的可好得多,怕是請不動。”
自從回了武原鎮,張喜張旺隻偶爾來王嬸家玩一玩,到袁嬌嬌從青州回來之後,也一直沒見兩人,都在家裏忙著生意。
袁嬌嬌聽說隻能罷了,同時她也知道那兩個小子不是長久給人打工的料,很有些折騰的本事,也就是王虎能壓製住兩個人罷了。
其實袁嬌嬌如今想法又更進了一步,她想這饅頭豆腐之類的,到底是蠅頭微利,且是花大力氣又不賺錢的生意,與其自己和王叔王嬸這樣的老弱之人費力的做,倒不如雇兩個身強力壯、老實本分的人來,這樣下來一個月就算賺的錢少一半,也還足夠養活一口人。
而王叔王嬸也不必再操勞,萬一操勞出點什麼事,王虎回來真沒法交代,兩人的身體畢竟也不好,做粗活,彩鳳又是指望不上的,而她自己也可以騰出整個人來,或者做繡工,或者想點其他的利潤更大的活計來做,這樣生活才有意思。
且也不枉了袁老爹當年教導她讀書識字,讀了那麼多的書在肚裏。
這樣想著,便將這一層意思又對王叔講了。
王叔聽了也覺得有理,年紀大了不由人,這鋪子開到如今,他和王嬸也的確覺得甚為吃力,有心雇個人在店裏做,又擔心袁嬌嬌這裏不方便,是以也在遲疑。
兩下裏這樣一說,那衛衝、李暲這兩個人來的倒也是時候。
然而不知道底細,隻是力氣大還遠遠不是雇人的標準,王叔於是說:“既然這麼著,那我這兩日便試一試這兩個小子,若果然是老實本分的人,就雇他們一段時日也無妨,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若果然不是安生的,我們也不必惹這個麻煩。”
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王嬸在家裏燒了幾個菜,拎到打鐵鋪子來送飯,大家就在鋪子裏吃了飯,又把這件事討論了一遍,結果到了最後,討論的重點發生了偏移,重點感歎了一番這宋老板平日看不出的,也是個有脾氣的人……
不提打鐵鋪子裏的眾人正在掂量得月樓上的那兩個貨。
單說這兩個貨目前的狀況。
衛衝胳膊上綁著紗布,李暲臉上糊著藥膏,兩人趁著天晚,悄悄的出了得月樓。
兩人盤算好了,明日就去打鐵鋪子裏上工,住嘛就住在老板袁嬌嬌,不,王嬸家裏。
要是敢住在袁嬌嬌家裏……恐怕王爺知道了他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得……
住在王嬸家裏,又在饅頭店當學徒,天天蒸饅頭……想想都胸悶!
他們可是王爺手下堂堂的五虎上將啊,上將!
是在萬軍叢中取敵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猛將啊!
居然來這裏蒸饅頭!
真是大材小用,嗚呼哀哉!
兩人自從出了青州來到武原鎮,就一直借酒消愁。
所以……如果王叔來認真考察兩人的人品,結果肯定是不合格。
武原鎮是個平靜的小鎮,和風旭日,楊柳依依的,為了防止暴露行蹤,他們一來就在得月樓租了房子,出門什麼的都是謹慎的緊,主要怕被袁嬌嬌發現了異常,幾番盤查之後發現這武原鎮幾乎不存在威脅袁嬌嬌安全的危險,兩人再次無聊起來,依然借酒消愁,半夜摸骨牌之類的……支著耳朵聽著北麵戰場上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飛了去。
王爺啊王爺,我們什麼時候得罪您了,派給我們這樣滴美差?
兩人無數次深夜無寐,相對無言淚雙流……
當然,他們也有忙的時候,比如每隔三五日就要寫一封長信報告在武原鎮的所聞所見,主要是圍繞袁嬌嬌的。是的,是長信……因為王爺要求了,越詳細越好……
除了這一封信之外,兩人和王爺,和北方,和戰場再無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