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一天送兩回信:上午約10點,下午約4點。我是天天盼決定命運的信件。
一天下午,我在馬家巷大院內同一群少年玩耍。
“趙鑫珊,通知書!”郵遞員的叫聲。
我拆信的手在顫抖。旁邊圍觀的少年首先叫了起來:“北京大學!”
中國章回小說常用這樣兩句來形容人的幸福時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我看到母親的表情是滿臉堆笑,為兒子的勝利。
第二天,母親為我收拾行裝。一共帶兩個箱子,一床繡花被子。
母親把一件件衣服放進箱裏,並用雙手撫平,淚水便滴在衣服上。
“媽,你哭什麼?我考上了,你應該快活才是!”我這一說,媽媽的淚水流得更多,但她沒有解釋她為什麼哭。
後來我成長了,讀到唐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才漸漸明白母親為什麼暗暗垂淚。
母親不善言辭。她預感到,兒子這一走,在娘身邊的日子就不會多。
母親的預感是對的。大學6年,我一共回過3次家,加起來的時間不到兩個月。主要原因是買不起火車票。
母親死後20年,大妹妹才告訴我,我去北京讀書的頭兩年,媽媽經常哭,以至於眼睛受傷,到醫院去看眼科。
聽妹妹這樣述說往事,我發呆了好一陣子。
我對不起母親!過去我不知道這件事。我後悔我給太短。
後來鄰居對我說:
對我們說:“你們看我兒子的信,就像電報,隻有幾行字!”
我總以為學校的事,母親不懂,不必同母親多說——今天,我為我的信而深感內疚!在校6年,我給母親報平安的家信平均每個月一封,每次不會超過300個字。
6年來,我給母親的信是報喜不報憂。這點我做得很好。我的目的很明確,不讓母親為我操心、牽掛、憂愁。按性格,我母親的憂心太重,不開朗。以下事情我就瞞著母親:
我非常窮,卻老說我的助學金很多、足夠。去學校報到,母親東借西借,為我湊了30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向母親要過一分錢。當時我父親已接近破產,家境貧窮。
“反右”運動我受到處分,也沒有告訴母親。
讀到四年級,我故意考試考砸主動留一級,更瞞著她。她也沒有覺察,我怎麼要讀6年?
大妹妹問過母親:
“媽,你為什麼最喜歡哥?”
“你哥是媽燒香拜佛求來的崽。”
祖父一共有5個兒子,我父親是長子。母親頭胎和第二胎都是女兒;不到兩歲便夭折。不久,我二嬸生了兒子叫趙寶珊,這樣一來大家庭的長孫便在二房,不在大房。我母親的地位大受威脅,遭到歧視。在飯桌上,祖父常用諷刺的口吻,冷言冷語敲打我母親:
“先長胡子的,不如後長須的。”意思是二嬸後來者居上,先得了兒子,我母親落後了。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重男輕女,母以子貴現象很嚴重。
母親忠厚、老實,隻好把眼淚往肚子裏咽。她偷偷地去萬壽官拜佛,求菩薩保佑賜給她一個兒子。不久我出生了。
我剛4歲,母親便讓我讀書,發蒙,為的是趕上大我兩歲的寶珊。
所以整個小學、中學,我和堂兄寶珊都是同年級。母親的良苦用心隻有等到我進了大學,我才知道。母親說:“你為娘爭了口氣!”
離開家鄉的前一夜,媽舍不得我,抱著我睡。當時我17歲。其實自我出生,從沒有離開過娘。好在我走後,還有弟弟妹妹在母親身邊。
往北京的火車漸漸開動的時候,我看到我母親、大妹梅秋(10歲)、弟弟光華(8歲)和小妹雲秋(4歲)久久站在站台上目送我。
這回媽沒有哭。
我這個人,活到今天,誰也不欠,隻欠我母親的,沒有能在她身邊侍奉她八年、十年,使我深感內疚。
為媽誠然要爭氣,但也要侍奉媽,讓她享到兒子的福。隻怪當年中國極“左”、貧窮的年代太長,老百姓的生命質量較差。比如夫妻兩地分居不得團圓長達十年、二十年的情況並不是個別例子。再就是住房緊張,三代同堂。前後比較,還是今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