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彩斑斕的動物世界 1.鬆鼠(2 / 2)

但是,對癩蛤蟆,鬆鼠隻是表現出相當反常的厭惡。有時,它向表皮長滿疙瘩的、肥肥的雌性癩蛤蟆伸出爪子,顯得挺友好地搔它那膿皰狀的腦袋,但是,癩蛤蟆卻鼓起了肚子,表示抗拒,皮蒂裏基氣得眼都紅了(確實如此),發出刺耳的喊殺聲。

它度過了愉快而又充實的複活節假日,它發胖了。除了我敞開給它的榛子、核桃、杏仁外,它還咬了窗簾、鏡框的一角,鑿穿了一個銀匙,整天把一根葡萄枝摟在懷裏走來走去,用嘴唇舔著。它輕盈地在我雙肩之間竄來竄去,往我耳朵裏吹氣,可是,我討厭它身上那條鏈子的聲音和它柔軟光滑的肋部的周圍那一小圈被磨損的皮毛。

五六月間,在巴黎我那小小的園子裏開滿了白洋槐花、杜鵑花和葵花。皮蒂裏基關在籠子裏,把它的可愛的鼻子擠在兩條欄杆之間……我知道,我終將打開籠子,解開它的鎖鏈,而且我會想它的。

我給皮蒂裏基以自由的時候,我回想起來正是六月,溫煦的微風輕輕吹拂,洋槐花和雙瓣櫻桃花如一條條雪白的斜線在空氣中搖曳,而自由了的鬆鼠卻一動也不動,它兩隻手交叉,久久地、全神貫注地坐在窗台上。它開始做它的習慣動作,把手塞進腹部和鏈子之間,但它沒找到鏈子。它笨拙而輕輕地跳了一下,估量那根原先拴它的斷鏈帶的確切長度,然後,又試著跳了一下,那時,它隻是瞅著我。最後,它不安地咳嗽,急急地奔跑起來,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暮靄降臨時,我叫喚它的名字,但沒有用。可是,夜色深沉時,窗台上麵響起了鬆鼠那輕輕的、樸實的幹咳聲,它呼喚著我,皮蒂裏基像主人似的回到房間。它步履蹣跚,因戶外的空氣、樹木、鮮花和海拔高度而為之心醉。它就著盥洗盆的水嘴暢飲,用一雙手梳洗一番,準備床鋪——那個它每天晚上打開,然後又裹在身上的毛線團,像粗漢那樣嘟囔:“我的床!他媽的,我的床!”夜裏,它亂夢縈繞。第二天,我又見到它自由自在地坐在窗邊,等待著折斷那條其實已不再存在的鏈子……

那天,它沒有離開花園。在杜鵑花、洋槐花叢中,在我那低矮的房子的天溝裏,重又開始像人間天堂一般的生活。一群飛來飛去的燕子和麻雀圍著皮蒂裏基,對它鳴叫,時而用喙吸它,它便咕唧不休,開始蹦蹦跳跳,鳥兒們見它這樣,劈劈啪啪地像鼓掌似地舞動翅膀。它欣喜若狂,忘乎所以,追逐我那寶貝貓,把貓從洋槐樹那兒攆走,它得意洋洋,像洗瓶毛刷那樣蹲在洋槐樹上,一臉滿不在乎、睥睨萬物的神態:“現在,輪到誰啦?”

放假了,我們管不著它啦……皮蒂裏基來到花園,在三條小徑環繞的幾幢住房附近玩耍。它遠沒失去愛交際的性情,甚至還向那兒的居民施展自己的社交影響,於是,便有人來告訴我:

“皮蒂裏基在尼古羅街午餐,吃了高腳盤裏的核桃和一些葡萄幹……”

“皮蒂裏基在維塔爾街躺了兩個小時。它坐在鋼琴上,聽小姑娘學唱歌……”

“有人從埃格隆·勒魯太太家來,說要看看皮蒂裏基有沒有帶來一把鑲銀的玳瑁小梳子,它是從小梳妝台上拿走的。埃格隆·勒魯太太說,如果找不到,也沒關係……”

它每天早出晚歸,精力充沛,皮毛光亮,因為獲得自由的緣故,甚至因為感恩的緣故,它顯得神采奕奕,它從不忘記回家,從不忘記向我濫施鬆鼠式的愛撫和親吻。這重新開始的世界,這一平衡狀態,這野生運動和我們之間的純潔關係,持續了兩三個星期。一天晚上,皮蒂裏基沒有回來,後來的晚上也沒有再回來。我確信,人類的雙手又重新攫住了它,攫住它的毛皮,它用來滑跳的柔軟的後爪,它那為了伸出腦袋讓人撫摸而貼在兩側的耳朵。

正是因為想起皮蒂裏基,想起那些生活在我們中間感到別扭,因而悲傷地隱居起來的其他野生動物,我才常常體味到“對人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