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靈魂的第二居所(1 / 3)

第五章 靈魂的第二居所

他看到,一隻黑色的大鳥,默不做聲地跟著眼鏡飛去了。他的心又懸上了嗓子眼。

此刻,小昭倒寧願相信,這島上的一切,本是由計算機虛擬出來的。

這時,遠方觀音像的頸部閃射出一縷氫彈爆炸般的火花,刹那間掩蓋了銀河。

小昭以為是看花了眼睛,揉揉眼,卻見著觀音像的確五彩繽紛。它的十字架形狀,頓時又有了空軍雷達天線的特征,正在與遙遠的群星發生著繁忙的信息交換。

那麼,它是遭到了反輻射導彈的襲擊,還是被一架飛機撞上了?

難道,是前來接走支撐不下去的客人的直升機出事了嗎?卻又聽不見爆炸聲。

持續了五分鍾,默默無聲的閃光才倏然消失。銀河才又複明了。

小昭疑惑不解地收回了目光。這覺得,這觀音像的來曆更加地可疑了。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這本就是這島上的女人修築的呢?她們已經靜悄悄地發展出了一種新的文明,掌握了某種連俱樂部也不知曉的技術,也許,是藏在這島嶼的地下某處吧。在島嶼表麵遊蕩並被射殺的女人,僅僅是為了掩飾這種文明存在而拋出的餌料。

他不敢往下想了,便又回到了原來的思路。

他想,眼鏡也許是在驗證女人的正身吧。這種十分必要的手法,卻被小昭忽略了。他對眼鏡的不辭而別感到唐突。

小昭又看看地上,血又往腦子裏灌。她不再像是一個人,而僅僅是任何一種哺乳或兩棲動物。蛋白質和細胞的死亡,脫氧核糖核酸的彎曲,髒器的斷裂,無處不在地顯示著這具自組織機器的精密、美妙與脆弱。

小昭不禁想到,那個地方,也許便是女人靈魂的第二居所吧。他十分感動,對眼鏡增添了一分理解,眼眶也有些濕潤了。

剛剛完事,報警器便又鳴響了。附近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是女人們追上來了。

小昭勿匆匆拉上褲子,拔腿又逃。

正是剛才那群圍攻小昭的女人,無疑,那死去的少女正是她們的頭頭。她們齊步跑過來,看到了地上死者的慘狀,便停住了,圍成一個圓圈,放聲大哭。哭了一陣,才想起什麼,又繼續追小昭。女人的屍體就放在那裏,看來,這島上沒有埋葬死者的習俗。

女人似乎有著天然的追蹤獵物的本領,也許是憑借氣味,或者別的什麼,她們很明確地便察知了小昭逃走的方向。另外,小昭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也的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大概,基因中有類似獵豹一類動物的片斷,女人奔跑的速度極快,很快便逼近了小昭。因為不再投鼠忌器,這一次,女人們複仇的瘋狂表現得淋漓盡致。

子彈和箭矢,形成了雨幕,從小昭身邊嗖嗖掠過,把樹葉和岩屑打得嘩嘩直掉,這一回,小昭已然真正地成為美國越戰片中的一個角色了。

他感到死神又一次來到了身邊。死神黑瘦幹枯的樣子,像個與如花的少女的麵容,交錯地疊映在一起,有一種很神奇的感覺。

幾顆子彈打在頭盔和後背上。小昭踉蹌倒地,夜視儀也跌掉了。他摸一摸沒有受傷,又爬起來猛跑。他來到了一座山坡處,慌不擇路,拽著草藤便奮力往上爬,爬到一半,已是無力氣了。

女人的尖叫聲越來越近。這時,小昭發現,左前方的峭壁下像是有一個山洞。

他趕忙往那裏跑過去,一頭鑽了進去。

女人們追近了,在洞口處停了下來,吵吵嚷嚷地商議著什麼。小昭躲在洞中,大氣不敢出。

過了一會兒,有個女人試著把頭探進洞口,小昭不假思索便放了一槍,她啊呀一聲,急忙縮了回去。對於藏進洞子的小昭,女人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洞口又一次出現了人影。這回,小昭鎮定了一些,等她的身體整個地摸了進來,才開槍射擊。女人哎喲一聲倒在了洞裏。

小昭也看不清打中了哪裏,女人趴在地上,動彈不了,大聲地喘息和慘叫。

小昭感到全身虛脫,沒有勇氣補槍,也不敢過去察看。

這時,有另外的女人試著爬了進來,想把受傷的女人拖出去,小昭才又開始射擊,卻沒有打中,隻是驅退了她們。

之後,便再沒有人敢進洞了。女人朝洞子裏胡亂放槍和射箭。子彈和箭矢擊在石頭上,都彈飛了,有的差點碰著小昭。女人們憤怒地大叫,使小昭想到了現實社會中那些感情上受傷的女人。這時,他才覺得,原來,女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啊。

女人也沒有催淚彈和火焰噴射器一類的武器,所以,暫時也無法奈何小昭。

她們便在洞外等待著,不時放著冷槍。

盡管已陷入極度的疲憊和困乏,小昭卻像被獵人圍困的動物一樣,絲毫不敢放鬆警覺,更談不上合眼入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受傷的女人,似乎也絕望了,叫聲慢慢小了下去,但喘息聲卻粗了起來,在這響著零星槍聲的孤島深夜裏,十分的恐怖而壓抑。

小昭聽著聽著,便哭了起來。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他發出的竟是跟初生嬰兒一模一樣的哭聲。聽見這不同尋常的聲音,洞子外麵的女人們仿佛是被遺傳特征中的某種本能所喚醒,一齊怔住了,停止了射擊。

天地間,便隻剩下了小昭的啼哭和受傷女人的喘息。這樣的聲音,幾乎要使萬物窒息。

然而,可怕的是,不久,這兩種聲音裏麵,又混合進了一種新的聲音。

那似乎也是一種喘息,來自洞穴更深的地方。

小昭在驚懼中止住哭聲,努力分辨那聲音的來源,弄清了不是受傷女人發出來的。

他便往洞穴深處看去,嚇了一跳。小昭發現竟然還有一個人呆在裏麵,那是一個男人。

這家夥骨瘦如柴,黑乎乎的,幾乎與岩石融為一體,小昭又失掉了夜視儀,所以剛才也沒有發現他。他正像是從小就存在於小昭臆想中的死神。

“你是誰?”小昭舉起槍,毛骨悚然地問。

那人不說話,直瞪瞪地看著小昭,像在笑。小昭頭皮發麻。

處於將死的女人和死神般的男人之間,小昭進退兩難,又不敢貿然開槍。

就在這時,那男人發條玩具一般動彈了起來,看模樣好像是在向小昭接近,其實隻是兩個眼珠在轉動。他忽然開口了,嗓音像是出了毛病的錄音機:“你不要怕,不要開槍打我。我也是男人,跟你一樣,是狩獵者。”

“你是狩獵者?”

“是的,我到這島上已有一個月了。”

“一個月了?天哪,你都是怎麼熬過來的?”小昭仍不敢放下槍,但緊張的心情稍微舒緩了一些。

“說來話長啊。”

“你怎麼會在這洞裏?跟我一樣,是在躲避女人的襲擊麼?”

“不,跟你不一樣。我是被女人逮住後關押在這個洞裏的。這是一間牢房呢。”

“你怎麼這麼笨,竟被她們捉住了?她們捉你幹什麼?”

“呶,她們定時來吸取,”男人做了兩下咂嘴的動作,咯咯直笑。“就在這樣的夜深人靜時刻。”

“你到底是誰?”小昭壯著膽子喝問。

男人不說話了。忽然一切安靜下來了。好可怕的靜啊,就像大地震來臨前的瞬間。小昭像掉入冰窖,渾身顫抖不停。

他猛地打開手電,唰地照亮了對方,發現他沒有戴麵罩。那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原來,竟是那位人人皆知、享譽中外的電影導演哪。小昭以前隻是在電視和報紙上見過他。

導演拍攝過一係列以男人與女人關係為主題的電影,在國際影展上屢屢獲得大獎,被譽為新一代導演中的領軍人物。他作品中強烈的暗示,曾使小昭十分激動,由此也崇拜著導演本人。導演剛完成一部以大漠為背景的古裝武打片。前不久,小昭還在電視上看到他舉辦新聞發布會呢。

啊,連這樣的人物也上島了。小昭驚奇萬分,也從中感到了一種格外的踏實。

他問:“你上島時,島上便有觀音像了嗎?那所莊園呢?”

導演聽了小昭的話,皺頭緊鎖,像是陷入了對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的長考。

末了,卻不回答他,忽然像是忘記了小昭的存在,側耳傾聽了一陣,欣喜地說:“嗨,我的妻子們很快就要來了,我要出去迎接她們了。”他又咯咯地笑起來。

聽這話,導演說的,好像不是守候在洞口的這群女人,而是另外的一群。

小昭害怕而又激動地想,島上的這些女人,真的有著大不一樣的習性啊。

世界如果由這樣的女人來統治,會怎樣呢?他這才意識到基因工程公司的非同一般。俱樂部保持低調的後麵,還有什麼呢?它的試點,僅僅是這一個島麼?

導演提到的女人,使小昭不禁想到了吸血蝙蝠,而導演本人,看樣子,竟然也沉迷於其中了,大概,要呆在島上不走了吧。他甚至不惜舍棄他輝煌的事業和鼎盛的名聲啊。

不過,那樣的事業和名聲,對於導演本人來講,本身是否真的有意義呢?或者,正是那些宏麗的光環,它們所具備的內在空洞性,才最後驅使著導演來到島上的吧?

小昭平時看到的,是作為公眾形象的導演,而此時的男人,才更加真實可信。

與小昭一樣,導演大約也是一個精神的癌症患者啊。他隱藏在成功笑容後麵的無端厭倦與憎惡,也一定達到了更大的數量級。大概,隻有這樣的島嶼,才能成為他體驗生活的惟一有效場所,也才能成為他今後創作靈感的惟一源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