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一章
工於心計的老人
十年美夢,積習相沿,還沒有一種高論能破除得了。侯爵不認為生氣是明智之舉,但又不肯輕易饒恕了事。他有時暗想,“於連這小子要是出個事故,死於非命……”這種陰暗心理,倒給他幻奇荒怪的遐想帶來些許安慰,但也影響到彼拉神甫代為籌策的效驗。這樣,時間過了一個月,協商了無進展。
對家事,如同對政局一樣,侯爵時有高明的見解,夠他興奮三天的。如果一套辦法是根據正當理由推定的,他未必喜歡;隻有附和他中意的方案的那些理由,他才會另眼相看。三天裏,他拿出一個詩人的全部熱誠,凝神專注,把事情推進到一定地步;但到第四天,就丟下不再去想了。
起初,於連對侯爵這樣遷延時日,感到迷惘。但幾個禮拜一過,開始猜想,拉穆爾先生在這件事上可能尚無良策。
拉穆爾夫人和公館裏的人,都以為於連出門是到內地處理田產上的事。其實,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裏,幾乎天天和瑪娣兒特相會。瑪娣兒特每天早上跟父親一起待上個把鍾點,但有時整個禮拜,幾乎根本不提那樁揪心事。
一天,侯爵對她說:“我不想知道此人在哪裏,你把這封信送給他。”瑪娣兒特看信裏寫道:朗格多克的田產,歲入有二萬零六百法郎。茲將一萬零六百法郎贈與小女,另一萬法郎饋贈於連·索雷爾先生。當然,連同產權一起相贈。請告公證人開具兩份贈與證書,明天送來。爾後,彼此之間便再無任何關係。唉!
這一切當初怎麼想得到?
特·拉穆爾侯爵“非常感激”瑪娣兒特歡快地說,“我們準備到蜂刺別墅去定居,在雅壤和麥芒德之間,那裏的景色,據說秀麗一如意大利。”
這項贈與,大大出乎於連意外。“侯爵像換了一個人,不像早先領教的那樣嚴厲而冷酷。”兒子的命運,占去於連全部的心思。這筆意外之財,對他這個窮漢來說,就相當可觀,簡直富足驕人了。他看到,他妻子,或者說就是他,每年有三萬六千法郎的年金。至於瑪娣兒特,她的全部感情,都化作對丈夫的深情;出於傲氣,她一直管於連叫“我的丈夫”。貴族千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願望,是但求她的親事能得到社會承認。把自己的命運與一個卓越人物聯在一起,端在慎於擇人;她時刻不忘誇大自己這點能耐。重視個人價值,在她是一個很時髦的觀點。
於連以前那套欲擒故縱的計謀,現在因差不多一直兩地暌隔,雜事紛繁,加上甚少時間談情說愛,而收到良好效果。
久而久之,瑪娣兒特對很少能見到她真心愛上的男人,感到煩躁不耐。氣惱之下,便給乃父去一函。信的開頭,像《奧賽羅》裏黛絲德夢娜的口氣:我寧可要於連,而不取社會向侯爵小姐提供的恬適人生:我的選擇,就表明了這點。地位與虛榮,在我眼裏,不值一錢。我跟丈夫已分開將近六個禮拜,這已足以表示我對父親的尊重之意。到下星期四止,我將離家出走。承蒙厚賜,我們已感富足。我的秘密,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更無他人知曉。我就去神甫那裏,由他為我們主婚;婚禮之後一小時,我們即動身去朗格多克,除非有你的命令,不然,再也不在巴黎露麵。最使我痛心的,是這一切會傳為笑談,詆毀你我。部分愚眾這麼說三道四,難道不會逼得我們好心的諾爾拜找於連尋釁決鬥?
到了這地步,我知道,我就拘束不住於連了。我們從他靈魂裏,會發現一個反抗的平民。哦,父親,我跪著向你懇求:下星期四,到彼拉神甫的教堂來參加我的婚禮吧。惡意的笑談將因此舉而衝淡,你唯一的兒子和我丈夫的生命,亦從而能夠保住……侯爵看了這封信,覺得左右為難。可是到最後總得拿個主意呀。相沿成習的做法,一般往來的朋友,對侯爵都失去了影響。
在這特殊的境況中,青年時代的經曆所形成的性格特點,恢複了全部的活力。苦難的流亡生活,造就侯爵思想活躍,想象豐富。早先曾有兩年,他安享巨大的家產和朝廷的榮寵;
是一七九○年大革命的風暴,把他扔進流亡的苦海。嚴峻的一課,改變了一顆二十二歲的少年心。現在,他坐擁巨資,而不為財貨所役。但正是這個使他免遭黃金銷蝕的心眼兒,卻沉湎於一種癡心的貪欲:企盼女兒能得到一個高貴的封號。
在過去的六個禮拜裏,侯爵有時心血來潮,很想提攜於連,讓他小有資財。侯爵覺得,窮就是賤,說出去對他侯爵固然丟臉,對他女兒的丈夫更其不堪;於是,就不惜一擲巨萬。第二天,他的心思走了另一條道:覺得他慷慨解囊沒說出來的意思,於連應該懂得,自己去改名換姓,遠遁美洲,再寫信告訴瑪娣兒特,說他已為她殉情而死。拉穆爾先生想象這封信已經寄來,注意此信對他女兒性情的影響……老人家稚拙的夢想,為瑪娣兒特這封實在的信所驚破。殺死或除去於連的念頭,稱心如意地想過之後,又考慮起如何替他安排一個錦繡前程。侯爵想把一塊采邑的地名給於連作姓氏;再說,為什麼不能讓他承襲我的爵位呢?嶽丈舒納公爵自從獨子在西班牙陣亡後,跟他說過幾次,願把爵位傳給諾爾拜……侯爵暗想:“不能否認,於連有特殊的辦事能力,有膽量,甚至有點閃光的東西……不過,其性格的深處,有點令人駭怕的什麼。他給周圍的人留下這個印象,想必總是事出有因。(這原因越是難以捉摸,心思特多的老侯爵越是感到害怕。)”“我女兒有一次說得很乖巧(該信前麵沒有引用):‘於連不隸屬任何沙龍,任何派別。’他倒不攀附任何勢力作奧援,來跟我作對;他假如被我踢開,就會一籌莫展……但是,這點是不是說明他對社會情況還茫無所知?……我跟他說過兩三次:‘隻有在沙龍裏獲得提名,這項任命才真實可靠……’”“不,他還不夠精明狡詐,像訟師那樣,不浪費一分光陰,不錯過一個機會……絕不是路易十一那樣詭計多端的性格。倒看出他奉行若幹謹飭的訓條……我簡直弄不懂……這些訓條,他屢屢自戒,難道是為了抑製自己的情感?”“此外,有一點特別突出:不能容忍別人的輕蔑。我就抓住他這個弱點。”“不錯,他對出身高貴並不頂禮膜拜,他尊敬我們並非出於本性……這固然不對。但是,身為修道士,最難忍受的,莫過於缺錢少享受;而他卻不然,唯有對別人的輕蔑,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