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帆畫山水,以雲氣勝,往往展紙揮毫,先以大筆潑墨,稍幹,用普通筆蘸淡墨略加渲染,寥寥數筆,已神定氣足。一經裱托,精神倍出,耐人尋味。他這種奇妙熟練的畫技,他人學之什九不成。
湖帆作畫,臨摹較多,他曾經這樣說:“學古人畫,至不易,如倪雲林筆法最簡,寥寥數百筆,可成一幀,但摹臨者,雖一二千筆,仍覺有未到處。黃鶴山樵筆法繁複,一畫之成,假定為萬筆,學之者不到四千筆,已覺其多。”這是臨摹有得之言。湖帆的畫,以山水為主,蒼茫雄雋,漫涉各家流派,花卉腴潤秀麗,仿佛南田。原因在於陸廉夫是學南田的,曾在大處為幕客,湖帆早年作畫,未免受些熏陶,湖帆見有破損古畫,以廉價購之,他在破損處能添補得毫無痕跡,交劉定之加以精裱。有一次,人以殘損的唐六如仕女,交換湖帆一幅山水,湖帆精心補添,唐畫居然完好如初。
湖帆善於鑒賞文物。他生長於狀元淵藪的蘇州,曾動了腦筋,搜羅清代的狀元寫扇。他的祖父大澂已蓄著狀元扇若幹柄,他在這基礎上再事擴展。清代每一科的新狀元,照例須寫些扇麵贈送親朋。在新科狀元方麵,一紙人情,隻須略事揮灑,不費什麼;在親朋方麵,一扇在握,卻以為奇寵殊榮,視同至寶。因為如此,狀元寫扇,流傳較多,湖帆擬搜羅有清一代的狀元扇,以為年代近不難成為全璧,豈知實際殊不容易,往往有許多可遇而不可求的。也有些狀元的後人,和吳家有世誼,湖帆認為向他後人商量,一定有把握,不料後人對於先人手澤,並不重視,鼠齧蟲蝕,寸縑無存。加之扇麵是寫給人家的,不可能寫了自留,這樣按圖索驥,大失所望。但湖帆具有信心和毅力,還是千方百計地搜求。有的出高價收買,有的用極珍貴的藏品與人交換,曆二十年之久,才獲得七十餘柄。順治間的,有孫承恩、徐元文;康熙間的,有繆彤、韓菼、彭定求、歸允肅、陸肯堂、汪繹、王世琛、徐陶璋、汪應銓等;雍正年間的,隻有彭啟豐一人;乾隆間的,有張書勳、陳初哲、錢棨、石韞玉、潘世恩凡五人;嘉慶間的,有吳廷琛、吳信中等;道光間的,有吳鍾駿。其他如鹹豐間的翁同龢,同治間的翁曾源、洪鈞、陸潤庠等。至於末代狀元,那是肅寧劉春霖了。春霖字潤琴,於光緒三十年甲辰科取得一甲一名,比任何人都晚,直至抗戰時期才下世。當時湖帆加倍送了潤筆,請春霖在扇麵上作跋語。湖帆更用蠟紙油印《清代狀元名次表》。詳列年份及幹支,以便檢查。小說家範煙橋和湖帆是老同學,而且是甲午同庚,交誼很深。這時蘇州拙政園的一部分,辟為蘇州博物館,由煙橋主持其事。煙橋為了充實該館,到處搜羅文物。他想起了湖帆的狀元扇,特地到湖帆家商談,湖帆慨然將七十餘柄狀元扇,全部送給蘇州博物館。湖帆其他的收藏,有銘文累累的周代邢鍾和克鼎,那是大遺傳下來的,名其室為“邢克山房”。金石拓片,裝成二十餘巨冊。案頭常置著虎齒筆架,那是大澂出獵所獲的。丁卯歲,湖帆在雜件中發現約重三錢的黃金一塊,上有陽文“秦爰”二字,湖帆不知為何物。一日,陳巨來見了,告其曾在袁寒雲家獲睹類似的金塊三丸,其一上有“楚爰”二字,寒雲對陳說:“這是戰國時代的罰鍰。”寒雲且以“三爰庵”為齋名,可見這金塊是很寶貴的。某歲,許姬傳出示一昌化石章,紅瑩似山楂糕,湖帆見之愛不釋手。後來姬傳求湖帆作一小幅畫,即以紅昌化石贈之。湖帆又藏有兩油畫像,不知何人所繪。一繪其祖父吳大澂,一繪鄧世昌,兩人皆為甲午戰役參加者,神情畢肖,動人心目。湖帆又藏有二楹聯,聯語一用簡筆字,簡至無可再簡,一用繁筆字,繁至無可再繁,相形之下,格外有趣,惜我失憶書者姓名。又海上書家沈尹默高度近視,人以為他不能擘窠書,但是沈卻寫贈湖帆一丈二尺的大對聯,在沈書中為僅見。湖帆收藏五花八門,琳琅滿目,家中簡直像個長期文物展覽會。
湖帆的鑒賞力高人一等,古今繪畫,均能立判真偽,且能說明年代,又能指出某畫是誰畫的山頭,誰補的雲樹小汀,某明人畫是清人所偽作,某元人畫是明人所偽作。所下斷語,百無一失。那年赴倫敦國際藝展的故宮舊藏,先在上海預展,後運往倫敦,聘湖帆為審查委員。經他鑒定,才知大內之物,真偽參半。全國美術展覽會、上海蘇州文獻展覽會,都請他審定,結論精確,令人佩服。我曾問:“鑒定真偽是否根據筆墨、紙縑、題款、印章?”他說:“這些方麵,當然是不可忽視的要點,但善作偽者,都有混淆之法,一經幻弄,往往碔砆亂玉。我的著眼點,偏在人們不注意的細小處,因為作偽能手,輪廓布局,運筆設色,都能摹仿得一模一樣,惟有細小處,如點苔布草,分條綴葉,以及坡斜水曲等,作偽者勢必不能麵麵俱到,筆筆注意,我便從此打開缺口,找出岔子,真偽便不難辨別了。”
湖帆刊印了若幹種書冊,除上麵提及的《聯珠集》、《佞宋詞痕》、《綠遍池塘草圖》、《梅景書屋畫集》外,又印《梅景畫笈第二冊》、《梅景書屋印選》,還為其先伯祖大根,刊《澹人自怡草》,為其先祖大,刊《愙齋詩存》及《吳氏書畫集》,這是他和夫人潘靜淑共同校訂的。又共同鑒定所蓄金石書畫,共一千四百件,都有誌錄,謇叟王佩諍譽之為“合歸來堂鷗波館寒山千尺雪於一冶”。大,別署愙齋,是因藏有宋微子鼎,下有“為周愙之文”,便作《愙齋歌》。該鼎不幸於板蕩離亂中失掉,經過數十年,出現在天津柯氏家,抗戰時期,湖帆花了高價向柯氏贖回,拓了鼎文,貽送戚好。後歸蘇南文管會。
湖帆五十周歲時,和梅蘭芳、周信芳、汪亞塵、秦清尊、鄭午昌、李祖夔、範煙橋、楊汪磬等同齡二十人,結成“甲午同庚會”宴於滬市魏家園,共飲千歲酒,製有紀念章,圖紋為千裏馬,甲午年是屬馬的。午昌生日最早,稱為馬頭,清磐生日最遲,稱為馬尾,當時大家興高采烈,歡聚一堂。現在這二十位壽翁,恐已沒有幾人在世了。
湖帆中風了兩次,由金針家方幼庵診治得愈,繼患膽石症,在華東醫院施行手術,取出膽石一塊。湖帆晚年,忽而喉道梗塞,不能飲啖,又複施手術,從此喑不能言,偃蹇小榻。我慰問他,他屈著大拇指以示向我鞠躬。接著,十年浩劫開始,所有書畫文物並家具被抄一空,他憤極,拔去導管而餓死,時為一九六八年七月十八日,年七十有四。一代畫宗吳湖帆就這樣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