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哇地一聲就嚎啕大哭起來,原本一直憋悶在身體裏的眼淚,這一刻,便如那洪水決堤,洶湧而出。
小姑娘衝到時常照顧她,對她若親生女兒般的玟姨身邊,抽噎不休,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哭喊道:玟姨,玟姨,我回去跟姥姥說,就跟姥姥好好說說,說讓姥姥放棄,放棄追殺他,薔薇也是他救得,我們誰都沒有幫上忙,對不對?玟姨?姥姥不會拒絕的,應該不會拒絕才對,姥姥平時那麼喜歡我,什麼都遷就阿竹,這次也不會例外,不會例外的對不對?
小姑娘說到最後,原本還算肯定的言語,卻是越來越飄忽,越來越沒底,連她自己心裏都不清楚她所願的這些念想到底是不是真如她所想那般。
玟姨沒有說話,有些真相,並非她所不知,而是她當真不願阿竹這個年紀的姑娘,早早便接觸這些大陸向黑一麵的世界是如何。
阿竹還小,她的肩頭上,應該還挑著草長鶯飛和朝陽初生才是,這些黑,到底不是她一個小姑娘該了解,該熟知的。
阿竹不覺玟姨是不想騙她,才選擇沒說,她隻是覺得她想得還算對,還算有道理。
在她心心念念的那些道理中,就像玟姨對子珍所言那句明明都不是錯,既然不是錯,又怎麼會沒道理呢?
阿竹仍是抽噎著聲音,一雙紅腫的大眼睛,忍不住地向山上瞧,然後一字一句的還在對玟姨喃喃自語,玟姨,對不對?肯定對,對吧?姥姥肯定會遷就阿竹的,肯定會的,怎麼就不會了呢?明明有道理,不是錯事。他那麼好,我們誰都沒勇氣攀那座山,誰都沒敢去救薔薇妹妹,就他一個人,就他自己敢,要不是他,我們花穀早就沒了少穀主了吧?可我們竟然還要去殺他,還要想著辦法的讓他死,這種事,要是讓薔薇妹妹知道了,她得有多傷心啊?對不對?她得有多傷心?阿竹光是想想,都覺得快要傷心死了。
玟姨終於伸手撫了撫阿竹那梨花帶雨的臉頰,對,我們阿竹說的很對,世間再沒有吧這再對的道理了。
但實際上在她心中所想卻是,可是阿竹,人世間,不是所有事都會依托著這種道理進行啊。
子珍的心思到底還是要敏銳許多,對於玟姨所想是有些明悟苗頭,可她越是明白,就越覺得自己似乎,不該那麼明白。
原來有些道理,有些成長,真的會有心坎疼的事發生的。
呂元霜死死攥著其手中那柄紫色飛劍,手指關節發青發白都渾然不知,渾然不覺。
她自己的身形也像是被施了某種定身法術,動彈不得,隻能強迫著讓自己撇過頭去,強忍著自己想要向那斷界山上瞧去的衝動,閉上眼睛,默念花穀祖訓。
她到底還是花穀人!
可她對於紀子珍和阿竹還有玟姨那幾句明明很簡單,甚至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話語,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為何聽著就那麼傷心,那麼難過呢?
呂元霜閉上嘴,又緊抿著嘴唇,腦海中忽然就想起她當初才進花穀時的模樣。
那時候的她也不過是彩薔薇那個年紀,七八歲的小姑娘,但她到底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幼未接觸過修煉,並不像彩薔薇那般,進穀之時便已是四境修為。
那時候的她正還是什麼都不懂,肩上也都挑著草長鶯飛的年紀,喜歡去尋著師姐們,再纏著師姐們陪她玩耍,十分貪玩,也最是不喜修煉。
她覺得修煉便是那日複一日坐在那一動不動,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是到底在想點啥,時間就那麼匆匆忙忙地過沒了。
山上一天,山腳一年。
在她看來,世間那麼多美好她都還沒見過,可自己卻要麵著洞窟,閉著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兩耳不聞窗外事,這得多無趣啊?
所以她就覺得修煉是天底下最痛苦,最枯燥乏味的事了。
而她在花穀也有一位師尊,或者說在進穀時,她就成為了穀內名叫月季,是在花穀中,一位地位舉足輕重的長老的記名弟子,身份地位之高,鮮有人敢監督督促她修煉,不可玩物喪誌之類的,便是發現不妥,也是連句重話都不敢說。
於是愈演愈烈。
她因為貪玩,犯錯頗多,經常地會打擾師姐們的修煉,搞得花穀同門師姐們怨言頗多,哪怕是再不敢當麵告狀,可私底下的念念叨叨,時間多了,說得多了,最後到底是被告知到了自己師尊耳中。
但一物降一物,輪回不休。
那時候貪玩成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呂元霜十分懼怕自己的師尊,倒不是說她師尊有多嚴厲,而是因為她師尊是她上山修道的傳道人,是將她帶離世俗泥潭,一躍枝頭變鳳凰,探見山中有神仙的引路人。
師尊於她之恩情,不可謂不大,甚至言之再造之恩,並不為過。
所以當她師尊同她麵對麵,坐而論道,講述她背著師尊所有的偷懶事時,呂元霜當真是怕極,哆哆嗦嗦地連句話都不敢多說。她倒是不怕挨罰,反倒是害怕會被將她帶上山來,帶她修行的師尊給直接逐出師門。
在同師尊坐而論道,師尊同她說這些是非和山中道理時,雖然一直都是雲淡風輕,笑意滿滿的模樣。可呂元霜在那一刻,卻終於是真正明白何為仙人指路我不走,仙人收指我欲求的慘淡心境。
那時候的小姑娘,所想最多便是,若是還可以修煉,那她一定再不敢貪玩了。
可能是她的心境突然改變,也或許她打從進穀後的一切事宜都在其師尊眼中瞧著,隻是在穀內並未明說,總之最終她師尊並未將她直接逐出山門,而是將她直接帶進了自己修煉的洞府之中,虔心講道,授業解惑。
心有過害怕惶恐和膽戰心驚,也預想到了失去後是何模樣的小姑娘,在那之後,修行學習,到底是格外用心。
再後來,她的月季師尊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帶著她修行,帶著她學習,傳道受業解惑,還有在花穀之中,同師姐師妹們生活之類的,點點滴滴皆相告之,雨露均沾。
那時候,月季師尊幾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對於呂元霜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也總是能尋到答案,還有解決的方法。
比如天上一輪明月,一輪明日,為何日夜交替轉換,陽有暖,月屬陰之類的問題。
其師尊答於她是日月交相呼應,世分陰陽五行,日月便是陰陽之屬,是世間萬物賴以生存的養料,而們修行所需靈氣,便也是由此交替結合轉換而來。
師尊的閱曆之深,讓呂元霜瞠目結舌,每一次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從修行道理,到為人,尤其是為山上仙人之道,行路之遙,包括大道至理,一一說遍。
呂元霜若沙旅遇綠洲,竭盡全力地求學求教。
但讓呂元霜記憶最是深刻極多的,則是她師尊對她所言之的那些穀訓。
事實上月季師尊差不多同她一樣,打從小時起入花穀,除去走出山門曆練修行,終身未出花穀一步。
師尊也並未尋求仙道同友,同道之侶,對於她而言,她所生來一切,皆是花穀所贈,皆是花穀所養,那她傾盡一生來回報之,天經地義。
如此思維之下,對於呂元霜所影響,不可謂不大。
呂元霜不僅是亦步亦趨,事實上更多則是被腦中灌輸,自小耳融目染。
加之師尊時常所言,所以花穀為家,家為大等等這種思想,根深蒂固。
尤其是其師尊在此行臨行前,對她所言那句,以後真要是尋到了可以共襄大道的同道之侶,莫要像師尊這般,固步自封,任憑花穀為自己畫地為牢,這樣,其實不太對,但也要記住,按照尋常世俗凡間的說法便是,花穀便是你的娘家。
呂元霜記憶最清楚的,便是那最後一句話。
想回來,永遠都可以回來。
月季師尊實際上並未同她講述太多感恩與付出之類的言語思想。
原因便是在於其師尊自身便俱是經曆此間事,時間久了,也不由地會想著善惡兩麵之類的問題,但其自己又已是畫地為牢,無言西東,自然就想著尋一個能夠同她大道不同的弟子。
但呂元霜自幼善思,且心思敏感,也極為靈動,這些頭頭道道,她大都是稍稍想想,便知之甚多,以至於便是連姥姥偶爾都會誇獎她是塊大器晚成的璞玉。
言外之意便是,天賦雖並非最好,但悟性是真高,換言之便是修煉雖慢,可假以時日,對於大道至理的感悟在日積月累的相加下,非但不會比之些所謂的真正天才少,相反隻會愈加深厚,更多。
但實際上,於她而言,時間不過才過去三載,而她修為,也不過是堪堪一境煉氣士巔峰之境罷了。
所以知曉極多意思的呂元霜,越是到得後來,也便是她在花穀之中所修行世界觀越是完善之時,那胸中有感,甚至心中不安便欲盛。
甚至她還主動詢問於自己的月季師尊,問她,怎麼就算付出了?
她還記得當時月季師尊先是一愣,然後笑容頓時如若春風拂麵,要一切都以我花穀之利為先啊。
呂元霜從未見過那一刻的師尊,言語間無不透著骨子天經地義之感,那是真自豪。
原因無他,花穀是她的家啊。
詞話一簡,意重且多。
對於生性善思的呂元霜而言,並非不能理解,甚至那些更向深處的簡單或者大道道理,她都一下子便知曉了去。
如此之下。
她呂元霜又非蛇蠍,如何能不為花穀考慮,又如何能不以花穀為先,其它放後?
以至於數年之後,便是連呂元霜自己,都將此言奉為真理之言。
她不會違背,更從未想過要違背。
可現在。
她所瞧見的情況,包括她身邊的花穀同門,到底是同當初一點都不一樣。
這一次,她身邊沒有她師尊再教導於她。
同樣的這一次,花穀好像真的是不對的。
習慣於此的呂元霜,甚至一直都沉著冷靜,遇事不慌的呂元霜心頭第一次,出現了劇烈顫動,她到底是還未明了。
這一刻。
呂元霜通紅著眼,強忍著淚,撇過頭去,不忍去瞧斷界山上那一幕幕讓她刺目生疼的景象。
可握劍之手,指關節早已是發白發青的她,卻又忍不住心頭那份煎熬,抬頭瞧著天,喃喃道:師尊,當初所言可當真為真?
她不明白。
以至於那最是人間留不住的複雜之情,讓她第一次產生了一種難道花穀之外,再無世間風景?的奇異感覺。
但呂元霜到底是一言未發。
哪怕阿竹,玟姨還有子珍在此時都已是若那醍醐灌頂,幡然醒悟般,突然發現花穀同那正向山巔攀山而去的小十一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她最終也一樣不言一語。
她當真是不知曉,那種手心手背都是肉,卻一定要選擇一方的殘忍之感,到底是有多心煎如熬。
許是印照眾人心境。
血色日月,雙懸於天之景,那枚如鉤血月始終都被那些厚厚的血雲給籠罩了下。
瞧不見其原貌。
而血陽緩緩,向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