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顏辭鏡花辭樹(2 / 3)

可現在,他似乎並不很是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運氣。

他竟然還要帶上那個小姑娘,帶上她一齊攀這無異於是刀山火海當中的刀山之屬的斷界山。

這可能嗎?

難道說這位少年之前攀山時所表現出的一切血肉模糊,傷痕累累,還有疲累至極,都是假象?

一切都不過隻是為了混淆孫五行的判斷,讓他自己先失了分寸?

這又可能嗎?

所謂物極必反。

震驚到極致,反倒是讓這數十位修士在這一刻齊齊沉默下來。

他們到最後都沒辦法說服自己相信這種荒謬至極的可能,畢竟實在是太過於駭人聽聞了些。小十一一手兩腳帶人艱難攀山的模樣,他們便是遠遠瞧著,哪怕那兩人同他們半點關係沒有,甚至連名字都還是剛剛聽說,可他們仍是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揪心鼻酸之感。

哪怕是此刻對所有人族修士,尤其是付南恨到極致的那些化形大妖之屬,也都不禁對小十一心生出一絲無比敬意來。

真的尊嚴敬意,到底是所謂發自內心,油然而生。

花穀女修中。

心性最是單純,也最是不問世事如何,大都是歡喜著自己歡喜,講著自己想講的道理的阮珺竹,事實上早在瞧見十一那一人一劍,不顧一切地向上攀山時,就已經呼吸一窒,眼淚止不住地嘩嘩流淌不休。

淚流滿麵。

那時候她還在捫心自問,若是將那攀山人,換做是自己,或者說,若是自己知道自己斷然沒那成就無上金丹的可能,所攀山目的,不過是隻為了救人,甚至救了人之後,何去何從,會不會死,那都是未知時,她能豁的出去嗎?

然後阿竹小姑娘就哭的更厲害了。

因為她不管怎麼捫心自問,怎麼想這中間的道理,不管她怎麼勸慰開導自己不會死之類的,甚至她還將所有的情況都囊括了在內,比如若是師傅在上麵,還是玟姨等等,她最後所能得到的答案都讓她無地自容。

不能。

那時候啊。

阿竹就覺得自己一定是個壞姑娘了,就已經是她嘴裏時常口口聲聲所說的那種最討厭的家夥。

玟姨和元霜姐還在勸慰於她。

可阿竹隻覺得怎麼都過不去自己心間那道坎。

但是現在,在瞧見這一幕時,原本淚流愈盛,隻覺那十一每多上升一下,她心間便好似有一把刀,在她心口多刺入一分的小姑娘,卻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止住了哭聲,連眼淚也都忘了繼續流淌。

就好像眼中一下子就被那撕心撕肺的畫麵給鎮住,什麼都不會了思考。

然後便見她整個人都通紅著眼,便是連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都不敢,就好像生怕自己任何一個動作,哪怕就是這細微的伸手動作,都會是對那少年的莫大不敬。

當一個人會好於另外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還覺得有追逐的餘地時,會有憤恨,有羨慕,有嫉妒等等負麵情緒。

可若是一個人遠遠好於另外一個人,而另外一個人莫要說是否有追逐的餘地,便是連仰望她都覺得做不到時,可能打心底裏,除去油然而生的敬意和祝福之外,再無他物。

便是若現在的阮珺竹,包括紀子珍,還有虞玟以及呂元霜,當初的那些不得已而為之的仇恨,似乎在這一刻便是好似被大風吹過,消散的無影無蹤了去。

心境之地,若洗滌塵埃,心湖之上,所能剩下的,除去祝福和祈盼,再無他物。

少年那一步一步間,便是好似踩在所有人的心湖上,步步留印。

阿竹到底是心性淺些,藏不住事,她喃喃道:為什麼?

不止是阿竹,便是連其餘的花穀女修,都在捫心自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了她花穀那些所謂榮耀,為了那些能夠撈取人世間更多資源的地位之流,還有為了那些莫須有的名頭,就一定要做如此下作的算計?

就一定要行那棒打鴛鴦,濫殺無辜的壞事?

在這一刻,阿竹終於是仔細思量給自己聽,這時她才隱約間相通些問題,隱約間明白,那個她們一直都非殺不可的赤子少年,到底何錯之有?

難道就為了她花穀少穀主靜心修煉,變成一個終日為花穀所用的修煉機器和身份象征,隻為了不讓她分心?

可事實上是,若是沒有十一,她花穀便是連少穀主都沒了啊!

她們到現在為止都還在山腳,甚至連山腳都不是,還有著數裏距離的地方,瑟瑟發抖,不敢向前哪怕一步。

旁邊那些修士,這時再瞧見花穀重女修時,眼神之中無不帶著輕蔑,阿竹自己知道,不光是阿竹,其實她們都知道,那就是對弱者的瞧之不上和藐視。

這一刻的花穀一眾女修,臉上有火燒,可她們便是連捂臉的資格,在這一刻,好像都徹徹底底地失去了。

但阮珺竹沒想過,也沒在意這些,她的這句為什麼,不僅僅是自問給她自己聽,更多到底還是問給玟姨和呂元霜聽,還有其餘那三位師姐聽。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為什麼,才可以將她們變成如此蛇蠍心腸,讓她們做出如此厚顏無恥之事來?

她花穀在人世間的江湖之上,不管是山上清泉,還是山下泥潭,她花穀不是也有著仁義禮法宗門之稱麼?

她們這些身為花穀弟子之輩,明明都還對這些引以為傲的。

可現在,不過是一件簡簡單單的生死事,便是讓她們...讓她們原形畢露了?

阮珺竹忽然覺得可笑。

呂元霜和玟姨一言不發。

隻是攥緊了拳頭,攥緊了手中劍。

她們該說什麼才算好?

難道要說,好!為了他們這些真摯的情意,那我們便放棄追殺那少年的念頭?

難道要說,是我花穀錯了?

難道要說,我們花穀榮譽不值一提,就該任由其隨波逐流,最後淪落為地級宗門,甚至人級宗門,也都沒事,誰讓我們沒本事呢?

難道要說,我們一起回去,聯袂向祖師姥姥請願,乞求姥姥放過那少年一馬,然後讓她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薔薇少穀主修煉大局為重的說辭,推脫過去?

紀子珍忽然抬起自己那隻提劍的手臂,舉起放在自己麵前,仔仔細細地瞧著自己手背。

隻見其那隻纖細白皙的手背之上,正有著一道已是快愈合完全的淡淡泛紅傷疤。

再過上幾個時辰,至多一天,那道已是長出新肉的傷疤便會完全愈合,再也瞧不見其存在過的痕跡。

紀子珍喃喃道:付南說得真沒錯,爛好人,散財童子,誰都不會記得你的啊,你救過的人,做過的事,過去了之後,還是會淹沒在曆史的塵埃裏,連痕跡都不會留下的啊。

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她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麵了呢?

至於她手背上的這道疤痕。

正是當初她和那此時正在斷界山上艱難而上的十一,一起麵對著那數頭雷鱷同時圍攻時,因為她自己一意孤行,結果經驗不足,中了那些雷鱷故意所布下的圈套,陷入到雷鱷包圍,生死一線。

那時候的她都快要後悔死了,後悔自己一意孤行,後悔覺得十一年歲比自己還小,能知道什麼?

因為那時候,雷鱷的巨大爪子,已經臨頭頂上,眼看著便要一爪拍下,將她的頭顱給拍得粉碎,便是連付南,在那時候都來不及救她。

紀子珍在最絕望的時候,還是正好在她身邊的十一,不顧一切地將她給撞到了一邊去。

結果他自己卻被那雷鱷給一抓抓在了手臂上,隻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便將十一整條手臂都給拍掉了去。

而那一爪威勢之盛,讓她現在回想起都仍是心有餘悸。

她雖然幸免於一死,但仍是被那雷鱷一爪餘威給刮傷。

便是這道手背上的傷痕。

當時這道傷痕深可見骨。

她還記得。

那時候她疼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對於十一舍命相救的情意,更是被她直接就選擇了視而不見。

可最後。

為她尋草藥,又為她包紮傷口的,卻都是那個時常沉默,但很是沉穩,有時候也會咧嘴笑,笑起來也很好看的少年。

那時候,少年就那麼垂著一條動都動不了的左臂,在附近林間穿林過葉,為她尋找止疼和療傷的草藥。

那時候她甚至都沒注意過,少年慣用於左手提劍。

換言之,當時左臂若是直接被拍掉了,那少年這唯一還算能走得武道一途,也會直接就這麼夭折了去。

她甚至都不清楚,不明白,對於十一來說,若是連武道都徹底斷絕,那便當真是無異於天要絕亡於他。

說到底,她欠他的。

而且不是欠了幾顆幾顆靈石,不是欠了什麼了不得的天大機緣,更不是欠了什麼難以啟齒的人情債。

她欠了他一條命。

紀子珍忽然抬頭,瞧著那座斷界山上那懷抱彩薔薇,步履蹣跚,艱難向上爬行的少年,那少年一直到現在,左臂都還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顯然是之前所留下的後遺症之屬。

她忽然展顏一笑,然後轉過身,瞧著剩下花穀眾女,像是卸下了什麼負擔包袱般問了個讓花穀其餘數人,除去阮珺竹,皆是麵色猛然一變的問題,玟姨,你說,若是我抗命,若是我不顧於花穀安危,一意孤行,會死麼?若是我現在脫離花穀,花穀會不會以叛穀罪名論處我?若是我執意為了保住他,與花穀刀劍相向,你們,會不會連我一並殺了?

她問的很認真。

不單單是為了她心中的那一道幾乎是過不去的心坎,更多的還是為了那看似簡簡單單的一撞。

命比天高,誰人皆如是。

聞言,玟姨先是麵色一緊,張了張嘴顯得有些不相信的誇張之意,但她很快便又釋然開來。

到底赤子之心,亙古不變,無論站於何位,立於何地,任何道理,一定都是在這邊。

然後她蓮步輕移,走到紀子珍身邊,伸手將明明麵上平淡,猶有笑意,卻也是淚流滿麵模樣的小姑娘輕輕摟在自己懷裏,輕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怎麼會死呢?你做的都對,又沒有錯,沒做錯,就沒犯了規矩,沒犯規矩,怎麼會死?怎麼就會死呢?

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越是說得多,她臉上的眼淚就越是怎麼都製止不住。

是我們錯了吧?肯定是的,不然怎麼會這麼難受呢?子珍,是我們花穀錯了,是姥姥錯了,不是他,也不是薔薇,不是你。玟姨說著說著,就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心境世界中,她走不出,別人也進不來。

呂元霜大張著嘴,呆呆地瞧著她尊敬的玟姨和一直都在她身後跟著的子珍,原本還想要勸說幾句的她,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好似被施加了某種術法封印般,這嘴,無論怎麼張的大,都說不出哪怕一句話來。

阮珺竹小姑娘在聽聞玟姨那似是說給別人聽,實則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話後,如遭雷擊。

隻覺心頭如有座山峰轟然下墜,砸在她的心湖之上,將她本就麵上平靜,實則暗流湧動的心湖水,給砸的巨浪滔天,湖水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