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售夢者(3 / 3)

這是她頭一次要去我的家,在這樣的時刻中這樣的境況下,我無法拒絕她。

於是我摟著她向我所居住的那條“巨魚”走去。

走進我那小盒子般的家,屋內光線甚暗,我正欲開燈,她卻予以製止:“別開燈。”

於是,我作罷。

她坐到了我的沙發上,我則坐到了床沿上。她坐下後就一言不發,我也隻好沉默。

我們就這麼在黑暗中沉默地木然端坐,對麵大樓身上的燈光將我倆的身影映在牆上。

房間裏沒有一點兒聲音。這房子雖然簡陋,隔音效果卻並不差,沉默猶如永遠不會融化的巨大冰塊一般塞滿了整間房子,擦麵而過的時間都因此顯得冰冷冷的。

突然,一種聲音傳入了我耳中,這聲音輕微得如同從冰塊間的縫隙滲過來一般。我仔細傾聽,聽出是抽泣之聲。是她在哭泣。

她像個小姑娘似的抽抽搭搭地哭泣著,間或夾雜著“媽媽”的低聲呼喚。她的身體隨著抽泣聲一下一下地抽動著,頭上的發卡也隨之一閃一閃。

我沒有去打擾她的哭泣。我知道她為什麼而哭泣,至少我自認為我知道。

哭泣聲在房間裏回蕩。

過了幾分鍾,我起身坐到她的身邊,伸出左臂摟住她的雙肩,用右手手指為她拭去頰上的淚水。我從未想到,淚水竟會是這麼的冰涼。她的身體在我懷中像一隻小動物似的顫抖著,我感到我的心正在融化。

夢公司的大廳寬敞而明亮,裝璜簡潔明快,隻是寂靜經常被來往的人的腳步聲和等待者撳動打火機的聲音所打斷,這些平時其存在總被忽視的聲音此刻顯得分外響亮。我歪靠在沙發裏,仰頭向天花板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我在等待。

三天前,我從這三個月來收獲的夢中仔細整理挑選出了三個美夢,將它們的數據送到了夢公司。如果能賣掉,它們就會被成批製成一次性光碟片,向廣大市民出售。由於一次性夢境碟片的價格低得隻及上幾次公共廁所,所以這種碟片如今變得像口香糖一樣無所不在。價格雖低,由於銷售量大,利潤還是相當可觀的,所以一個夢的收購價也算可觀,銷量超過法定數量的夢,創作者還可以提成。單從這點來看,售夢這碗飯蠻有吃頭,但實際上隻有很少的人才能長期以此為業,因為許多人最終難以適應造夢生活,遵循不了造夢的規律。

今天是聽取夢公司審評結果的日子,也是我心情最忐忑、情緒最為不安的日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今天聽取的結果將決定我能否繼續生存,以及前一段日子是否有價值。坐在沙發上的我,總是覺得呼吸不暢,這間大廳裏的空氣似乎來自另一個星球,十年來總是不能令我完全適應。時間鉛塊一般沉重。

終於等到接待台後麵的那個短發女秘書叫我的名字了。我緩緩站起身來,膝關節啪地發出一聲輕響。

我在古代帝王墓室般的公司走廊裏行走,鞋跟在光滑的天然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哢哢聲。我在向受審台走去,一會兒之後,財富將宣判我人生的一部分是否有價值。

在收購部經理辦公室坐定之後,我又一次麵對著經理的迷人微笑。這是一個目光和善的老人,和我一樣也總能給人以值得信賴之感。

“怎麼樣?滿意嗎?”合作都十年了,我也不跟他客套了,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還不錯,這三個夢我都買了。”他微笑著說。

我長出了一口氣,心髒重重地落回了胸腔,彈跳不止,顫得我頭暈。好了,我可以繼續生存下去了,我的那一部分人生是有價值的,它已換來了財富。空氣又換成了地球的特產。

我接過他遞來的支票,看了一眼,那上麵的數目字令我感動。夢公司的收購價浮動性很大,原則上是以質論價,從那數目上來看我的夢質量還屬上乘。

“這三個夢確實是很感人很美妙的優秀的夢。”他證實了這一點,“不過,有一點不足,為什麼這三個夢的內容都是愛情?”他的微笑瞬間失蹤。

我認真洗耳恭聽,不打算申辯什麼。我知道他的觀點一向切中我的要害,聽他的不會錯,我一向是他怎麼說,我怎麼改。

“我很欣賞你,年輕人。”他輕輕指了指我,“你是我們的重點簽約供應者,產量與質量一向不俗,這很難得;而我個人亦十分喜歡你,所以我不得不……怎麼說呢,我知道幹這一行很不易,真的很不易,但是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不必付出就能成功的,自古如此,誰也沒有辦法。隻要還想幹這一行,那你就隻有遵循這一行的規律,你必須……要像煮肉熬肥一樣去掉一些自己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望著我的雙眼。

我心領神會。

音樂在咖啡廳裏飄蕩。我是從不喝咖啡的,所以我要了杯果汁。

那杯果汁安靜地站在桌上,耐心地等待著我來享用。然而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它身上,我在思考。

我一動不動盯著窗外,思考著。音樂和窗外的景致都如穿堂風一般穿過我的意識飛向時間的深淵,連一點影子也沒在我腦中留下。我思考得太認真了。

整個下午,我都在思考。

搬家隻花了半天時間。

我在網上沒費什麼事就找到了條件合適的換房者,相互看過房子,我們一拍即合。

官方手續辦妥,給搬家公司掛了個電話,一個下午就完了。

這哥們的房間布局確實和我的一模一樣,但是陌生感怎麼也揮之不去,甚至連空氣中似乎也有一股陌生的氣味。這感覺令我心神不寧。我茫然地坐在沙發上,什麼事都不想幹,也不想動。我原先那房子住了有五年多了,多少有些感情了,我還需要點兒時間來接受它已離我而去了的現實。不過我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的,我畢竟不是孩子了,童年時我會為一件心愛玩具的丟失而大哭一場,但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早已經成熟,早已經學會了該割舍的時候就果斷地一刀兩斷。

黃昏已近,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但是我的胃沒有一點兒感覺。我鞋也不脫地攤開四肢仰躺在我的那張溫控水床上,雙眼定定地望著天花板。這房間的天花板和我原來的房間的天花板相比顏色略新一些,看來換房的那哥們大概喜歡在天花板上貼些什麼圖片,我可沒這愛好。

天花板看膩了,我就把目光移到了床對麵的牆上。對麵的大樓比我居住的樓層矮,所以陽光得以從窗口射入屋內。明亮的火紅陽光令我很不習慣,我盯著那陌生的明亮圖案,一動不動地靜待時間一點點流走。

對麵牆上的光的圖案在悄然變化,屋內的光線在一點點消失。我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我的移動電話響了,驟然響起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響亮。

我的身軀抖動了一下,但隻是一下。我知道隻有一個人會在此時給我打來電話,但現在這已經沒有意義了。

鈴聲繼續響著。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不去理它,然而這鈴聲似乎想永生一般頑強地固執地持續響個不停。在已顯昏暗的小屋裏,鈴聲孤獨地鳴響著。

兩分鍾過去了,鈴聲還在鳴響,這時我感到這鈴聲簡直宛如冰涼的湖水一般注滿了我這間小小的蝸牛殼。我像一個溺水者一樣閉上雙眼,屏住呼吸,竭力想把它擋在我的體外。這時的我,沒有呼吸,沒有話語,沒有思想,隻有心髒在輕輕跳動。

鈴聲不知疲倦地叩擊我的耳膜,但這沒有用,我不會去接電話的。我相信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自信。

猛然間,鈴聲猶如被鐵棍粗暴地猛力打斷一般戛然中斷,沉寂當即收複了全部失地。

我徐徐吐出肺裏的空氣,靜臥良久,歎息一聲睜開了雙眼,隻見黑暗已占領了我的新家。

這是永別嗎?很有可能。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住處,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我無法與她取得聯係。而我搬家之後,她也無法再找到我,我囑咐過換房的哥們,絕對不能透露我的新地址,就連這電話號碼,我也已申請更換。不久之後,我們之間這惟一的聯係也將中斷,今生今世,我們怕再難相見了。

我是故意要離開她的。從我第一眼看見她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料到會有今天的這個結局。是的,一開頭我就知道了。個中原因我永遠也不會向別人訴說,那就是:除了錢之外,我不會讓自己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我是一個售夢者,我是以我的夢來保證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

夢,在很大程度上來說,就是願望的達成。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夢總是由一定的現實需要和自然需要所引起的。因此,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需要沒有願望的話,那麼也就沒有夢了。由此之故,隻要我還售一天夢,我就一天不能讓自己的任何除了生存之外的願望與需要得到真正的滿足!

這就是我們售夢者的生活。我們是一群永遠生活在渴望之下的人,體內的饑渴感就是我們創作的源泉。

我決不能毫無節製地和她這麼愛下去。一旦我對愛情的感覺麻木了,恐怕我就做不出有關愛情的夢了,這損失可非同小可。而且說不定,生活中沒有了浪漫,我連一切美夢都做不出了,我可不能讓生活的瑣碎和無奈束縛住我的心。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進入會使我的生活發生何種變化,十年的售夢經驗使我明白,我一直以來所過的生活就是最適合於造夢的生活,我不可以輕易改變我的生活方式。這三個月來我收獲的夢全是愛情內容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經理已向我發出了警告,所以我適可而止。

然而我不會忘了她的。是她使我的愛欲不至於枯死,是她滋潤了我的愛欲,使我心中那沉睡已久的對愛情的感受力增強了很多,我因此而收獲了十三個愛情美夢。我將一次一個把剩下的十個愛情美夢摻在其它內容的夢裏分幾年推銷出,至少近兩三年我不必太為生存著急。這是她給我的,我感激她,我會永遠在心中為她保留一個位置,決不出售。

從窗外滲進來的對麵大樓的燈光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街上的燈光也無力飄升至我這一層樓,加之今天沒有月光,屋裏是徹頭徹尾的黑暗。我睜眼盯著黑暗的虛無,似乎看到她就坐在她那不知位於何處的家中,坐在她的移動電話旁,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頭上銀閃閃的發卡,我甚至感覺到了她心髒的跳動。

她是個好姑娘,隻是太天真了,她認為夢是不可剝奪的,認為自我是不可剝奪的。她錯了。在如今這個時代,隻要有需求有市場,沒有任何東西是不可出賣的。夢確實是自我的體現,它甚至包括了人在清醒時所沒有的無意識的自我部分特點。所以夢的真正創造者,是人的潛意識,是人的思維的主體性,是人的心。這正是機器目前還沒有的,在這方麵機器目前還沒法取代人,情感現在還是一種稀缺資源。然而我不能確定這種狀況還能持繼多久,所以我必須抓緊時間盡可能地將我的自我一點一點掰下來賣出去,將我的心一片一片削下來賣出去,將我的情感一絲一絲抽出來賣出去。我隻有這些東西可賣,除此我一無所有。隻要有可能,我將一直賣下去、賣下去,直到我認為自己可以毫無問題安然無恙地走入墳墓之時為止。活著是天經地義的,雖然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永存於世的,我仍要竭力生存、生存……要活下去,不那麼容易的……

她比我要幸運,我的顧客們比我幸運,對他們來說,夢是最後的一處世外桃源,他們可以在夢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對於我來說,夢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是逃避的場所,這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無處可逃。

不!我不需要逃避!我早已不是孩子了,我要全力肩負起生存的重擔。我無法選擇時代,隻能在其間生活,我還不想從摩天大樓上跳下去。我要直麵這個世界,勇敢地為我的繼續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我的對手,是高度發達的人工智能信息製造產業,它生產的影片、讀物、遊戲、音樂均極為誘人,與它對抗競爭,我必須付出相當重大的代價才能保住一席之地。但是我不在乎,為了生存,我不在乎付出任何代價。如果我的這種生存原則不幸傷害了誰,那我隻能說“很抱歉”。是的,很抱歉……沒有辦法,我們售夢者都是孤星入命的人。我的職業決定了我的生存原則,我的生存原則決定了我的選擇,決定了今天的這個結局。

我在寂靜和黑暗中一動不動地仰躺著,我能感到悲哀的感覺在我體內流淌。它緩緩在我的胸腔、腹腔和四肢裏流動著,無聲,輕緩,冰涼。我不會動用精力去壓抑它的,因為我要利用它。悲哀也是一種情感,它也是可以賣錢的。作為售夢者,必須學會利用心靈的每一絲顫抖,每一次抽搐。

我閉上雙眼,慢慢感受著體內的悲哀。我感覺到這悲哀正在我體內緩緩翻滾、醞釀,一點一點地生長。我當然不會哭泣,我早已在我的頸上勒上了一條看不見的鎖鏈,悲哀流不進我的大腦的。我不會將它的能量浪費在無用的哭泣上。但是,當我今夜入睡之後,這條無形的鎖鏈就會鬆動,那時悲哀就會流進我的大腦,侵入我的夢境,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我這是在哪兒?

我費力地抬起頭,在迎麵勁吹的風中使勁地睜開我的雙眼,向前方縱目望去。

兩岸的峭壁如同兩道平行的高牆,從遠方的雪霧之中不斷延伸出來。天空中,陰沉沉的濃雲覆蓋了一切,紛紛揚揚的霰雪使得天地蒼茫一片,我看不見遠方究竟有些什麼。

我低頭向下俯視,洶湧的江水咆哮奔流,向我身後瘋狂衝去。我扭頭左右顧盼,看見了正在扇動的白色翅膀。我很吃驚,張開嘴大聲呼叫,但聽到的卻是酷似鴿鳴的“咕——咕——”聲。恐慌湧上心頭,我拚命用力掙紮,但結果隻是翅膀扇動得更快,鴿鳴聲在峽江裏反複回蕩。沒有任何生物回應我的鳴叫。

我是什麼?我這是在哪兒?我為什麼要不停飛翔?為什麼天地間隻我孤單單一個?我有同類嗎?我肩負著什麼使命?前方有終點嗎?……這些問題我不得而知,但又不能停下來思考,如果掉進江裏,我估計必死無疑。

我累極了,雙肩酸痛無比,肺葉仿佛正在向外沁血,喉嚨幹澀冰涼,但前方依然一片迷茫。兩岸峭壁之上看不見有任何可供落腳之處,光滑的石壁宛如黑沉沉的鐵板。頭頂雪雲低垂,與峭壁相連,我仿佛是在一個前無盡頭後無起點的矩形盒子裏飛行,不容我有停頓和退出的可能。

於是我鼓起勇氣奮力展翅,繼續迎風搏擊長空。然而勇氣的能量不一會兒便消耗殆盡,疲勞毫不留情地在身體裏越堆越厚,我不知道我還可以飛多久。望著蒼茫的天地、紛飛的霰雪、洶湧的江水、黑沉沉的峭壁以及錐刺心靈的孤獨,我大聲悲鳴,想問一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然而我聽見的隻有“咕——咕——”的回聲,於是我隻好拚命飛行、飛行……一旦停頓下來,便是冰雪般冷酷的死亡。我感到悲哀,為自身這一存在而悲哀。

突然我心中冒出這個念頭:這是在夢中嗎?

對了對了,是夢!是夢!太好了,我又收獲了一個夢!這個夢裏沒有愛情,而且應該可以算是噩夢,看來我已從愛情的陷阱之中掙脫。嗯……這個夢能賣掉嗎?能賣多少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