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售夢者(2 / 3)

幹售夢這一行,形象思維能力至為重要,必須仔細將文字盡可能細致地在大腦中轉換為圖像。我一直能做到全身心沉入小說之中,結果往往覺得時間走得飛快。這天下午我隻看了一部舊片子和一本不怎麼長的小說,天就快黑了。於是我趕緊去食堂吃飯。這就是我的生活,一切圍繞著夢轉,夢就是一切。對我而言,白天不重要,夜晚才重要;現實不重要,夢才重要。我不在乎生活有沒有價值與意義,隻要能活著就不錯啦。

吃完飯,我再接再厲努力忍著惡心繼續“欣賞”那些文化垃圾。也許在今天夜裏我就能收獲一個將小說與舊影片的情節“元素”重組了之後的夢。折騰到十一二點,一天就結束了。

電話鈴響了。

我正在猶豫是否將手頭的這個夢刪除了事。近來我運氣實在不佳,夜夜落空,連著一個多星期顆粒無收,連個像樣的片斷也沒有,真他媽中了邪了。好像我的判斷力也跟著受了連累,這時竟下不了決心殺掉這個無甚創意的平庸之夢。

移動電話幫了我的忙。它叫喚到第四遍時,我一狠心下了毒手,然後騰出手抓起電話。

“還記得我嗎?”一個女子輕若耳語的聲音輕觸我的耳膜。

“對不起,您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醫生。”她停頓了一下,“怎麼?病好了沒有?”

“呃,是你呀……”我心中一動。

“想起來了?”

“當然,印象深刻。”我說,“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隻是想……和你聊一聊。”

“樂意奉陪。”我吸了口氣,“不過……”

“現在沒有時間?”她似乎已準備迎接失望。

我笑出了聲:“你上當了,我有時間。在哪兒見麵?”

她報出了一間餐廳的名字。

“好,等著我。”

一聲歎息傳入我耳中:“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病。”

“你能行的,我不會看錯的。再說治不好也沒什麼,湊合著依然能活下去。別歎氣,要有信心。”我說。

“對……你說得不錯。我等著你。”

掛斷電話,我的心仍在跳動不止。我沒想到她真會給我來電話,這可是很難遇上的好兆頭,我不能夠放棄,然而……我的心裏有點亂。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在她對麵坐定,“我不太會收拾打扮,費了太多時間。”

“沒有關係,”她臉上似乎有表情,又似乎沒有表情,“時間太多了。”

點完菜,我們開始聊起來。

“嗯……你告訴我,我為什麼要給你打電話?你來說說理由。”她的指甲輕磕桌麵,望著我說。

“啊……我想是這樣的。”我舔了舔嘴唇,“因為我們從前曾經相識,經常在學校圖書館幽會,彼此都中意對方,並彼此有了承諾。然而後來你患上了記憶健忘症,於是忘卻了承諾,忘卻了我。可是在我的不斷呼喚之下,你的記憶之光終於再次閃現,於是你嚐試著想找回從前。要我說就是這樣。”

她笑了笑:“你倒滿會編故事的。”

我也笑了:“那是自然,我以此謀生。對了,你是幹什麼的?”

“我在從事一項非常古老的行當。”她這樣回答。

“啊……值得尊敬。”我隨口回答。

吃完飯出了餐廳,我們已儼然一對老熟人。席間我們暢所欲言,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地談了許多,盡管我們差不多對所談的任何一件事都難以施加影響,但看法卻出奇地一致。這就足夠了,我要的就是這個。相同的看法迅速將我們拉得很近,我已可以和她並肩漫步於大街之上。

我們慢慢地走著。可能是剛才談得太久,這會兒都默不作聲,於是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別的地方。我看見遠處的樓群沐浴著夕陽,橙黃的陽光在它們身上燃燒。壯麗的景觀令我心胸大為開闊,我已好久沒在街上散步沒看到過這樣的景觀了。風穿過她的長發將她的香味拂到我的臉上,不知為什麼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放學回家時,就經常這麼在大街上行走,偶爾買點零食,假日快要來臨時,我的心情就會無比舒暢……心髒的悸躍令我眼眶發熱。

“喂,”她突然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陪我去玩玩實感虛擬遊戲好嗎?”

“嗯,”我回過神來,“可以,沒問題……不過我的水平很糟,隻怕成不了你的好搭檔……”我想起來我已有好久沒玩過這種遊戲了,可小時候,我曾費盡心機為它而積攢零用錢呢。

“沒關係,有我呢。”她眉毛一揚滿麵生輝,“沒什麼可擔心的,這遊戲妙就妙在在它的領域裏失敗是件無所謂的事。”

我點了點頭,在夢的領域裏也是如此。

“來吧,跟著我學,你會喜歡的。”她一把拉住我的手。

於是我隨著她來到了一間遊樂廳。

遊戲情節是老俗套,我們為了完成一項什麼使命,必須揮刀揚斧與強壯凶惡的敵兵或怪獸搏戰,必須費心破解複雜的機關,曆經艱辛奮力前進。這是一片簡單的天地,我們都有明確的使命,不必茫然亦無須彷徨,自己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隻管揮刃砍殺便是。這裏沒有複雜的生活,也沒有它帶來的壓力,隻要有足夠的力量和技巧,你便可在此處遊刃有餘地應付一切,真是簡單,我喜歡這兒。

她果然是個高手,陷阱和機關騙不了她,出招更刺得人眼花繚亂,大部分敵人都是被她那柄利劍勾去了魂魄。而我則搞得狼狽不堪,上來三四個敵兵我就手忙腳亂,到頭隻得向她大叫救命。完全是她在控製局勢,誇張點兒說,我簡直是在被她拖著前進。受女人的保護,這感覺我還是頭一次體驗。

不過很快我就喜歡上了在這兒當個弱者,她實在棒,較之砍殺虛幻的敵人,看她揮劍戰鬥更有意思。全身披掛銀色盔甲的她,飄逸瀟灑英氣逼人,出手流暢華麗,充滿美感,令人著迷。我常常因為隻顧看她殺敵而被敵人砍得鮮血淋漓……不過這也不要緊,繼續付錢就行了,在這個地方,隻要肯付錢,時間可以倒流,死者可以複生,真正是金錢萬能。

很快我驚異地發現她似乎與那些虛幻的敵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一場戰鬥打完,她總是要餘興未盡地咬牙咆哮著撲上去舉劍衝著敵兵的“屍體”亂捅一氣。等我們衝進敵方老巢,大費一番周折將那大頭目剁翻在地後,她高興得大叫著衝上去揮劍將他碎屍萬段,那場麵看得我張口結舌。

“真痛快!”出來之後,她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閃光的清涼空氣,高興地說,“好久沒這麼胡鬧過了,真是快活……喂,謝謝你了,謝謝你陪著我這麼胡鬧。”

“不用客氣,我也有同感。”我也深深吸著氣,我從未發覺夜晚的空氣會是這麼清新,“我也感到很痛快。有些日子沒這感覺啦。”

“那好,改天咱們再好好玩它一場?”她望著我笑著說。

“當然可以。”我說,“不過,你剛才可夠嚇人的,幹嗎下手那麼狠?死了你也不放過?”

“解氣唄。”她隨口說,“我玩遊戲就圖個痛快解氣,若在遊戲裏還不能隨心所欲,非憋出毛病來不可,日子簡直熬不過去了。”

“還是你聰明。”我讚道。不過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壓力把斯文的她弄得內心中充滿了騰騰殺氣。看來我過得還不算太壞。

“要我送你回去嗎?現在很晚了。”我望著她小心地說。

“謝謝了。”她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必為我擔心。嗨……小意思。”

我悵然若失地望著她的身影消融於夜色之中,心中突感一陣空蕩。轉身回行的時候,我認真地回憶,回憶這奇妙的一天。

移動電話又在叫喚了。

我愉快地放下手頭的美夢,抓起電話。

“喂,今天有空嗎?”

“當然有。”我說。

“我是說整整一天。”

“一天?喂喂喂,你又要到哪兒去?”這兩個多月下來,我發現她實是個貪玩的女子,拖著我滿城到處玩。我們在素未謀麵的街區散過步,在城市另一頭的高樓之頂喝著啤酒觀賞過迥然不同的都市夜景,在陌生的社區小公園聊過天……若不是遇見她,我想這些地方我隻怕一輩子也不會來的,更沒有如此的興致這樣來享受它們。這兩個多月來,世界似乎悄然發生了一些改變,陽光的強度,風的氣息,時間的流速,乃至溫度、聲音、重力,都與往日的體驗不相諧調。我果然沒有看錯。

“我想到咱們頭一次見麵的地方去玩一趟,和你一起。我已經在城裏逛膩了。你說呢?”

“可以可以,隨你,你想去就去吧。再說我也不討厭去郊外玩。”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在老地方等你。”

聲音消失了。我起身一邊用自動剃須刀哢哢作響地剃胡子,一邊將工作設備收拾了起來。近來我已可以不必再為工作而操心了,這兩個多月來我一發不可收拾,接二連三收獲了不少美夢,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小說和垃圾電影幾乎不看了,光是觀看整理夜間收獲的夢就夠一天忙的了。這段日子我的創作力比二十三歲那年還要旺盛。當然,她的邀請我一定不能拒絕,再忙也得抽出時間陪她去玩。我在心中很是感激她,真的十分感激。但是我愛她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盡管兩個多月下來我已對她的喜好和年齡了如指掌,但我仍沒有能夠深入了解她,我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誰,住在何處,有何親友,到底以何謀生求存。她不說,我也不問。她對我的了解程度也是如此,我們似乎都在小心地保存著彼此的秘密。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麼而這樣,反正我的原因我永遠不會向別人訴說。

收拾停當,我穿好衣服,梳了梳頭,開門乘電梯下樓,走出了這個巨大冷漠的立體容器。

“鴿子喲,吃吧吃吧,盡情地吃吧,別客氣。”她像個小女孩似的咯咯笑著,將手中的爆玉米花一粒一粒地拋給在草坪上一搖一擺地踱著步,嘴裏發出“咕咕”輕叫的鴿子們。今天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收腰連衣裙,耳環和項鏈也沒戴,頭上卻多個銀閃閃的大發卡,所以今天她給我的印象與往日不同,讓我覺得她活潑又可愛。

她又抓了一把爆玉米花。她和我不同,我是抓一把一下子全撒了出去,而她卻是一顆一顆慢慢地拋給鴿子們。得到了食物的鴿子埋頭專注地啄食著,喙裏空空者則有禮貌地耐心等待著。真是有風度的生物,我想,比人類優秀多了。

我放鬆全身靠在椅背上,遙視遠方,卻並未觀賞什麼,我覺得心情舒暢極了,就仿佛有股溫泉在胸腹間流淌,真是享受。我閉目貪婪地品賞著,我知道現在每一秒鍾都極為珍貴。

當我睜開雙眼時,我發現她也雙眸凝滯,望著鴿子在發呆。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肘:“在想什麼哪?”

“我在想……我媽媽。”她回答,眼神依舊一動不動,“她對我……真太好了,她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

“你什麼時候帶我去拜訪拜她老人家吧。”我說。

“她死了。”她的聲音一下子回到我身邊。

“對不起,我……”我手足無措地道著歉。

“沒什麼……死並不比活著可怕多少……我隻是在想,人死了有沒有靈魂。喂,”她轉頭望著我,“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

“很難說啊。”我輕歎一聲,“不過,如果真有靈魂存在,我將會高興地去死,因為那樣我就有投胎轉世再次選擇的機會了,就不必隻能等待別人來選擇我了。多好啊。”

“可我覺得……媽媽最好別去投胎了,現在做人很難啊。”她將目光從我臉上移到鴿子身上,“做隻鴿子多好。”鴿子們優雅地邊走邊點著頭,脖子上的肉水波一般抖動著,似乎對她的觀點大為讚同。

我默默地看著草地上無憂無慮的鴿子們。

“我想她在那邊過得會很不錯的,至少,比我要好……”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向我問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裏我最喜歡的是什麼嗎?除了我媽媽以外。”

我心靈一動,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期待著。

“是夢啊。”她說。

我心髒猛一收縮。

“夢就是自我的體現……”她喃喃自語,“這個美好的世界隻是屬於我自己的,它永遠不會離開我。難以相信我身體裏還有這麼美的東西,上帝真是仁慈……人生還有救,因為我還擁有它……我真想生活在那個變幻無常的伊甸園裏……”

我無言以對。

她也不再自語。

我們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長椅上,靜謐籠罩著我們,安寧包圍著我們,草香一點點沁入我們體內。這時我覺得,還是活著好。

太陽一點一點墜落,空氣一絲絲變紅。

突然她將頭靠到了我的肩上。

“抱著我。”她輕聲說。

我大感意外,手足無措。

“冷。”她說,“我冷。”

“這才進九月份嘛……”我說。

“可我就是冷嘛……抱著我,好嗎?”

於是我伸出手臂攬住了她。這是我第一次擁抱她,我心中一陣發顫,手也在抖動。

“哎,知道嗎?”她抑起頭對我說,“那天我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覺得你是個我可以信任、可以接近的人。你和我交談時,我心裏一點也不感到緊張,就好像在和一個多年知心好友在談話,完全沒有陌生感和防備之心。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覺得和你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有什麼顧忌。奇怪吧?對了,你呢,你見到我時在想些什麼,嗯?”

“我麼?我當時在想……人生可真是灰暗真是不公平,為什麼我就沒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呢?也許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這麼美的妻子。”我覺得我照實說了。

她笑出了聲。

我們抱得更緊了。

“現在我感覺到了。”她輕聲地說。

“感到了什麼?”我問。

她沒有回答,隻將我摟得更緊。

我默然無言地撫摸著她柔潤的長發。

回到城裏,天空已透出夜晚的顏色,我和她依然相互依偎著在街道上行走。空氣中促秋時節傍晚的氣息令人怦然心動。我們慢慢地走著,我覺得每一步都如踏在波浪之上。

“喂,帶我去你家坐坐。”她輕聲在我耳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