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了混亂狀態,因而她後麵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人在殺人,可人怎麼能殺自己呢?我無法理解這條信息,因而陷入了混亂狀態。等我的主電腦強行擱置這一問題從而擺脫混亂時,她已離開了我。
在我的耕種下,綠洲的麵積正在擴大,因而小型動物、昆蟲、飛鳥的數量比以前多了,她們的食物來源得到更充分的保障。每天傍晚,她們都要在水邊燃起一堆火,將被我捕獲的各種小型動物和飛鳥拔了毛剝了皮架在火上烤得吱吱響。小姑娘經常在這時圍著火堆又跳又唱。火紅的夕陽照在樹葉上,照在水麵上,照在沙地上,照在帳篷上,照在她們身上,於是一切都染上了火紅顏色。我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切。
小姑娘經常會把啃了幾口的食物伸到我麵前:“你也吃一點吧。吃吧……”
“不。”我說。
“它不能吃這個。”這時她的母親就會這麼說,“它要吃太陽光,它不吃這個。”
“哦……”小姑娘惋惜地歎息,“你真好。”她望著我的臉說。
“謝謝。”我知道她這是在誇我,所以我進行了答謝。
“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小姑娘不歇氣地說了七遍,然後格格笑了起來。
“謝謝謝謝謝謝……”我一一做了答謝。
在我來到這綠洲的第四百八十六天,小姑娘的母親死了。
綠洲的麵積擴大了,因而各種動物都多了起來,可她們對這一點缺乏足夠的重視,結果她終於遭到了毒蛇的襲擊。
她捂著手臂上的傷口走到我的麵前,請求我救她。然而我沒有辦法救她,我不是醫用機器人,我的資料庫中沒有醫學方麵的信息,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她。
她的眼眶中一下子湧出了淚水,這淚水快速地向著地麵滴落。“這麼說我就要死了。”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我看是這樣的。”我說。
她哭出了聲:“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她怎麼辦?”
哭了一會兒,她盯住我說:“你答應我,照顧她一輩子,她一個人是不可能在這沙漠中生存下去的,她不能沒有你。”
“我答應你。”我接受了這個指令。
“你發誓。”她說。
“我發誓。”我說,我知道誓言是什麼涵義。
她滿是淚水的臉上透出一絲絲微笑:“還有件事你也要答應我,那就是等她成年之後,你得帶她離開這個沙漠,到外麵去,去為她尋覓一個真心誠意愛她的丈夫……外麵雖然很糟,但她還是隻有在那裏才能真正地生活……”她吃力地說。
“具體什麼時候帶她走?”我吃不準“成年”究竟應在何時?
“三……不,五年後吧,五年後的今年,你帶她走,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說。
“好,這我就放心了。”她使勁點了點頭。
剩下的時間裏,小姑娘跪在母親身邊,肩頭抽動不停地傾聽她的講話。彌留之際的母親惟恐浪費一秒鍾,但她的口齒漸漸不清了,體溫也漸漸下降,她的雙眼不再閉合。
天,全黑了,小姑娘跪在那兒一直沒動。她哭個不停,淚水浸濕了她膝前的地麵。她在哭,因而我知道她很傷心。
我站在那兒沒動。我在這一天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過程,目睹了生命是怎麼從人類的身上消失的。我懂得了死。我認為我又一次未能完成使命。
後來小姑娘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她母親身邊。我將她抱進帳篷,以免沙漠夜間的嚴寒傷害到她。我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第二天上午,小姑娘要我將她母親的遺體掩埋了。她告訴我說要像小時候她們掩埋她父親一樣,在地上挖一個坑,將遺體放進去,然後再用沙土填埋上。於是我就在灌木叢中挖了個很深的坑,將遺體放了進去。在沙土將她的臉掩蓋上之前,她那不肯合上的雙眼仍然在盯著我。
幹完這一切,小姑娘對我說:“我很餓,我要吃烤沙鼠。”於是我馬上去為她尋覓獵物。
太陽在綠洲上空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小姑娘在夜間哭泣的次數越來越少。然而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大聲笑個沒完,不再要我分享她烤好的食物,也不再爬到樹上向我身上扔果核了。她變了。
生活也變了,沒有了笑聲,少了一個人,我的空閑時間變多了。可她卻不像從前那樣纏著我要下棋了,我隻得主動去找她玩。我發現下各種棋我都不能老是不讓她贏,於是我就故意輸給她。開頭她果然高興了一陣,但玩了幾次就沒興致了。於是我發現老是讓她贏也不行。所以我就贏幾次、輸幾次,輸輸贏贏,盡全力讓她的笑聲恢複起來。盡管我竭盡全力,可效果大不如前。人類太複雜了,我掌握不了分寸。
盡管缺乏笑聲,可我們的生活仍然一天天在這綠洲裏繼續。我已明白生活不可能回複到從前那樣了,於是我接受了這些變化。
然而另一個變化悄悄出現了。我發現她在一點點長高,體形越來越接近她的母親。她經常在太陽落山之前脫掉衣服到水池中遊泳,當她盡興後上岸來用她母親的梳子整理頭發時,落日的光芒照在她閃亮的身體上,這情景與從前她母親遊完泳時幾乎完全一樣。我認為可以和她探討探討她母親臨終前的那個指令了。
“再過八百六十六天,我就要帶你離開這沙漠,到外麵的世界去給你找個丈夫了,這是你母親要我發誓做到的。”我對她說。
“丈夫?”她歪著頭看著我。
“就是你未來的孩子的父親。”我向她解釋。
她終於笑出了聲。“丈夫?……讓我想想吧。”她說完格格直笑,竟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這天夜裏,我像從前一樣站在帳篷外守護著她。這一夜月光亮極了,地麵上樹影清晰可見。
我聽見身後的響動,轉身一看她已走了出來。她走到水池邊坐下。“你也坐到這兒來吧。”她招呼我。
於是我坐到她身邊,水池之中也有一輪明月。“你怎麼還不睡覺?”我問她。
“我在想……”她說。
“在想什麼?”見她半天不往下說我就問。
“你打算給我找個什麼樣的丈夫?”她沒回答提問反而問我。
“你媽媽說,他得真心誠意地愛你。”
“可我覺得,首先得我愛她才行。”她往水池中扔了塊石子,打碎了那輪明月。
“那什麼樣的人你才會愛呢?”這問題我可得好好弄清楚。
“我想,首先他得好看才行吧。”她歪著頭望著我說。
我不知道好看是個什麼概念,於是我就在她的描述下以我記憶庫中的全部形象為參考用手指在沙地上描畫男人的麵部形象。
“不好看。”她用腳抹去沙上的形象。
於是我又畫了一個。
“還是不好看。”她的腳一揮又否定了。
就這麼我陪著嗬欠連連的她展望她的未來,她卻倚著我的肩膀睡著了。我小心地將她抱起來走進帳篷,輕輕將她放到床上,為她蓋好氈毯。“不好看……”她迷迷糊糊地說。
我退出帳篷,繼續在我腦中按她的要求描繪她未來丈夫的形象。
我每天依舊提水澆灌植物,采摘果實,捕捉小動物,將她侍候得每餐之後直打飽嗝,還陪她玩……綠洲外麵黃沙天天隨風起舞,而我們在平靜中等待離去之日的來臨。她越來越喜歡遙望遠方,然後總要大聲問我還剩下幾天?我馬上準確地告訴她。
就在還剩三百九十二天時,一切全落空了,她病倒了。
我最不願發生的事就是她生病,因為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每回她身體不適,我都認為我的使命受到了威脅,這一回,大病終於落在了她身上。確實是大病,她的情況很不好。她已不能起床,經常抽搐抖動,體溫在四十度上下浮動,麵部、頸部和上胸部皮膚發紅,雙眼充血,有些部位的皮膚上出現了小血點。我認為她的情況很危險,但我不知該做些什麼,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麼染上這病的。我隻能依她的指示為她服務:她渴了,我為她端水;她想吃點什麼,我就為她弄來;她冷了或熱了,我就采取相應的措施。我隻能做這些事了。
她的情況越來越壞,已經開始咯血了,陷入譫妄狀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大聲喊著彼此間毫無邏輯聯係的話語。我認為她的主要內部髒器的功能正在慢慢衰竭下去,如果形勢得不到逆轉,我認為她將會死去。然而我無能為力,她就在我的身邊一點點走向死亡。我認為我很可能又將經曆一次失敗。
她臥床不起的第七天下午,她是清醒的,她將我叫到了身邊。“我是不是會死?”她笑了一下,艱難地說。
“有這個可能。”我說。
她又笑了,但眼淚卻流了出來:“我還沒見有到我的丈夫呢。”
“我也很遺憾。”主電腦為我選擇了這麼一句話。
“天哪,我不想死。”她哭著說。
這一次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了,隻好看著她哭泣。
六分鍾之後她抬起頭對我說:“我要你說你愛我。”
“你愛我。”我說。
她笑了:“不……說‘我愛你’。”
“我愛你。”我說。
“我好看嗎?”她問。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好看”是個什麼概念,於是電腦隨機選擇了一個答案:“好看。”
她再一次笑了:“那吻吻我吧。”
我見過她親吻她母親的臉頰,於是我照那樣子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謝謝。”她輕聲說。
“我死後,你要想著我。”她說。
“具體我該怎麼做?”我問她。
“就是回憶從前和我度過的時光,隻要一想到這邊還有人惦念著我,我在那邊就不會傷心了。”她說。
“可我不是人。”我說。
她微微搖了搖頭:“這不重要……你能做到嗎?”
“完全可以。”我說。
“這我就放心了,我的愛人。”她說。
“什麼是‘愛人’?”我問。
她閉上雙眼不再說話。
八十七個小時後,她死了。
我在她母親的墳墓邊挖了個深坑,把她埋了。然後我站在這新墳旁,按她的要求從記憶庫中調出和她共同生活的記錄,於是我又看見了她,聽見了她的歡笑和果核打在我身上的聲音。
我結束回憶之時,已是五十八個小時之後,在已開始落山的太陽的光芒下,我看見不久前開辟的一片瓜地裏的瓜苗已開始枯萎。我認為這綠洲將會萎縮下去,直到恢複到從前無人到此時的模樣。多少個日夜我工作不息,綠洲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可要不了幾天,我的努力便將土崩瓦解,我不會再工作下去了,因為這裏已無人存在。我全力工作讓人類生活得盡可能幸福,可到頭來死亡卻輕易地抹去了一切。植物也好,人類也好,都是那麼的脆弱,我認為我已盡了全力,可她們仍然全都死了,最終留給我一個失敗的結局。是不是我的使命根本就無法完成?它是不是一個錯誤?這些問題令我陷於混亂之中,於是主電腦擱置了這些問題,於是我又回到了使命上來,我仍然要去尋找人類,仍然要去履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