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是極為盲目的出走。”他歎道,“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曆史。當時我所帶的錢都交給了擺渡我的船家手裏,待我到了香港已是身無分文了。那時候我差點沒餓死,在那裏舉目無親,找不到工作,無法生活,就隻好乞討,乞討,那是多麼屈辱的事啊!到飯館吃人家吃剩下的飯菜,遭到人家的奚落,無處休息,就睡人家房簷下,活的像一條狗一樣,很後悔不該在義憤之下走這一步。可是既然出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到餓死的那一天我是不能走回頭路的。再說我已經沒有了回去的可能,後來我實在是餓極了,就去偷人家東西吃,就那樣維持著生命。這些事情,很像有些電影中的鏡頭,我吃著偷來的東西,想著那些藝術作品中的鏡頭怎麼會在我身上得到重現,那種悲慘啊,怎麼說呢?”
魏雁秋歎口氣繼續說:“我就那樣活著,四處打聽姑姑的消息,然而終是杳無音信。這使我又一次感到了絕望,又一次想到了自殺,到了那一步,除了自殺別無選擇。我尋找著自殺的方式,想到了怎麼像姐姐那樣切斷喉管,怎麼跳海裏淹死,想來想去,我最後選擇的還是跳海,覺得淹死的痛苦可能會小一些,還能保個全屍,或者有可能被魚吃掉,那樣更好,那樣整個世界都不會知道曾有我這麼個人是怎麼消失的。主意已定,我真的跳海了,跳海之前,我沿著海灘走了好長時間,最後橫橫心,一步步向海裏走去。海水一點點地淹沒著我,海水腥鹹的味道撲向了我,我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我不得不承認,死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事物。那時我害怕極了,心想我就這麼消失了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難道就這樣完結了嗎?我死了,世界上的一切,活的,死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我都再也看不到了,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我的死亡而消亡了……”
魏雁秋沉鬱地停下吸口煙,方磊著急地問道:“可後來呢?你……”
魏雁秋吐出一口煙氣繼續說道:“但我明白,那隻是我消亡了,而人們還都在以自己的生存方式生活著,有著他們的哀怨,他們的痛苦,也有著他們的歡樂,他們是不會因我的死亡而消亡的,他們仍然擁有著一個活生生的世界,而隻有我是這麼悲哀地死了。我浸泡在海水裏,渾身發抖,雙眼不停地流著淚,看著天空中的白雲以及飛翔著的自由的海鳥,想了許多許多。我想到了D市那個滅亡的家,那個我出生的昏暗的小屋,想到了奶奶那彎曲的手指,父親血淋淋的屍體,母親慈善的臉龐和我最後一次吃奶。也想到了姐姐的死亡,姐夫那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珠的頭顱,還有我那可憐的外甥女小娟娟,還有方磊,還有您,王老師……這些年中,我始終惦念著在您,總覺得有一天咱們會見麵的。可是,在那個時候,在我死亡的前夕,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您了,我就淚如雨下。但是,我雖然什麼都可以想,卻什麼也顧不得了,我的選擇隻有一條:死亡!我會些遊泳,就拚命向深海遊去,一直向前,不敢回頭朝岸上看,我心裏很清楚,隻要一回頭,我就會失去死亡的勇氣,就會向回遊,因而也就會重新陷入無盡的苦難。我就那樣一直遊得沒勁了才不得不停下來,海水把我吞噬了,我往下沉去,海水冰冷冰冷,鹹腥的海水灌進了的口中鼻中。這個時候,我是多麼的不想死啊,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被海水灌了個飽,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一個生命就這樣被無情的大海吞沒了……”
“後來呢?你怎麼停下了快說啊?”方磊聽得入了神,不由得又著急地問道。
“是啊,後來呢?”王麗華也著急地問。
魏雁秋淒苦地笑笑:“後來就簡單了,後來我發現我躺在一艘船上,這是一艘香港當局的巡邏艇。在我還未轉過神來的時候,我隱約聽到:‘死了,還扔下去算了,這海裏死的人太多了,管得了這麼多死人嗎?’就有人拉起我的腿和胳膊準備把我再扔進海裏。正這時我睜開了眼,啊地叫了一聲,他們驚奇地把我又放下,等我掙紮著坐起,其中一個巡警問我:‘年輕輕的尋死,不覺得恥辱嗎?’‘我無法生活了,’我回答說。他們聽出了我的口音,問我是從大陸跑來的吧?我回答是,他們笑了笑,說要把我遣送回大陸,又問我是大陸哪裏人,我回答是D市。這一說,另一人笑了笑說:‘嗬嗬,咱們還是老鄉呢,我家祖籍也是D市。可你幹嗎要偷渡呢?大陸現在不是很好嗎?’我說是,這才把我的經曆和來港的目的告訴了他。他聽後頗感同情,就問我姑姑和姑父的名字,我告訴他大姑叫魏淑英,姑父的名字我不知道,因為我和姑姑姑父都沒見過,他們是解放前到香港的,多年來一直沒有音訊。他垂歎一聲說:‘這樣吧,咱們既是老鄉,我就幫你打聽打聽,讓我父親在他的同齡人中問問看有沒有這個人,如果找到了什麼都好,如果找不到,那就對不起,就隻好把你遣送回大陸了。’他把我帶了回去,讓我見了他父親,誰知那老人一聽哈哈笑了起來說道:‘小夥子,該你有緣分,你姑姑魏淑英和我老伴的表姐是好友,我見過她,見過,很有印象,這些事德康不知道。’德康就是救了我的那個巡警。老人家接著說我姑姑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嫁給了一個花花公子,那小子整天不務正業。而我表姐卻是死心眼地跟著他。我姑父就是為了這個氣得有病死的,我姑姑也被氣得常年有病。說到這裏老人家問我:‘你叫什麼?’我回答叫魏雁秋,他說:‘哦,魏雁秋,這名字倒是不錯。好,咱們這就去找你姑姑去,讓她吃一驚,然後高興高興,怎樣?’我一聽喜出望外,就隨他老人家找到了我姑姑。一見麵,我們姑侄抱頭痛哭,又一聽我的情況,姑姑傷心得了不得,她說曾往D市去信查詢過我父親,但都被郵局退了回來,郵局說查無此人。我這才明白,我父親的名字是解放後上學時他的老師給改的,姑姑記著的隻是父親過去的名字,而且解放後街道用的是新名字,姑姑寫的是舊名。這麼陰差陽錯,姑姑以為這個家已經沒有了,因為當年她出走的時候正是年饉,餓死的人太多了。此後我就在姑姑家住下,幫姑姑料理一些公司的事務,做了一名高級職員……”
談到這裏,天已近中午,王麗華忙張羅著做飯,吩咐方磊去買菜,方磊高高興興地提起籃子買菜去了。魏雁秋心想這正好,正沒辦法支開方磊呢,王老師卻給他行了方便。其實王麗華是有意支開方磊的,她家裏並不缺午飯所用的菜。她初時聽魏雁秋說此次來大連是找個人,就有了種預感,覺得魏雁秋定是來找她的,因而待方磊走後就問道:“小秋,你來大連要找的人是誰?
久別的老師並不神秘(二
“是您,王老師,我是來找您的,二十年了,我總能想起您的音容笑貌。”
“找我就是要追尋我過去的音容笑貌嗎?”王麗華尖銳地問道。
“是,但這隻是一個方麵,您像我的母親一樣可親,我是永遠不能忘記的。”
“那麼另一方麵呢?”
“是因為我父親的真正死因!”魏雁秋重重地說,捏著煙卷的手在顫抖,“王老師,我父親曾狠狠地抽過我一頓繩子,打得我渾身青紫。那時我恨死了父親,認為父親像解放前的地主資本家一樣凶狠。可是他死了,從五層樓上跳下去摔死了,直到他死我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我對他有愧,是終生難以補償的。那時我太小,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打我,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慢慢的懂得了,那是家境貧寒所致,那一支小小的鋼筆,是父親不知緊縮了多少衣食才給我買的,那支鋼筆裏凝聚著多少的父愛啊!可是晚了,他死了,直到死他也沒能聽到我叫他一聲爸爸。他死的是那麼的慘,我對他老人家有愧,有愧啊……”
魏雁秋哽咽著喉頭,王麗華滿眼含淚。他又說:“但我沒有忘記,您在離開D市之前把我攬在懷裏,流著淚對我說要我記住,總有一天你會讓我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多少年來,您這話總在我耳邊縈繞,好像剛剛對我說過似的,一想起這話,我心裏就會產生一股悲涼的毀滅意識,總覺得父親的死與趙法章有著某種聯係。後來,我下鄉了,剛巧趙法章是我們知青點的帶隊幹部。那時我雖在潛意識中覺得父親的死可能與他有關,卻沒有什麼根據,唯一能夠想起的,是您對我的我沒齒不忘的恩情。想起您和他的事,您所蒙受的他的恥辱,我就用我曾經刺進我姐夫後背的那把匕首去找他算賬。他問我算什麼帳,我說要為王老師複仇,對他說,‘那時候我年紀小,沒辦法你,現在,我長大了!’他問我怎麼算,我說要放他的血。然而他會武術,我怎麼也打不過他。況且他還說我不該找他算帳,說我那時太小不懂事,無知地破壞了他和您的愛情。他說得那麼認真,使我困惑不解。其實那時我仍然年輕,弄不懂他所謂的愛情是怎麼回事。再後來,我年紀越來越大了,便對他有了進一步清醒的認識,自然而然地因您留給我的話把我父親的死因與他聯係在了一起。隻是,多年來我一直在困境中生活,沒有能力來揭開這個埋藏在我心頭二十年的秘密。現在,我有了這個能力。王老師您回答我,我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魏雁秋定定地看著王麗華。
王麗華淚如傾盆,不禁咬牙切齒地叫道:“趙法章啊趙法章……”二十年來的仇恨與悲痛在此時一齊湧向了她的心頭,看著當初如同她的孩子一般的學生,她百感交集,心如刀絞。她痛哭著,向魏雁秋講述了當初趙法章是如何把他父親逼向絕路的,又講述了就是因為她婚前的失身而導致方明對她的拋棄,如今隻落得孑然一身,使她已近暮年卻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