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本來想,由鹽業聯盟出錢,把邢繡娘一家人都養起來。但邢繡娘堅決反對。她認為,“演員的生命在舞台,讓我離開舞台,便等於要了我邢繡娘的命!”這才出現了師父冒名頂替徒弟的怪事發生。
乾隆五十三年秋,黃梅又發生一次特大水災。久雨三個月,堤壩盡潰,民房多數倒塌。白浪滔天,田園房屋盡毀,災民四處漂泊。藝人們為了活命,不得不隨著災民,大量漂泊於安徽省安慶地區。由於當年的徽商造就了聞名全國的“新安文化”,加上安慶是“徽商”的大本營,所以黃梅戲藝人都集中到安慶去了。
不過,到安徽去的藝人,大部分是邢繡娘的徒子徒孫,最少也是原來在“成堂班”內的同行戲友。因此,無論是唱頂板,還是唱漏板的,到了安徽後,都要先去拜訪邢繡娘,再登台唱戲。
那些唱道情的、打連廂的、劃旱船的藝人,也紛紛慕名來求教於邢繡娘。當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在邢繡娘的戲台周圍十裏路之內,絕對沒有黃梅戲班子敢唱戲。
自乾隆五十四年春天開始,宿鬆、太湖、潛山、嶽西、金寨、望江、懷寧、安慶、桐城、青陽等縣,到處都可以見到黃梅搭班唱戲。街頭巷尾打連廂,茶館書棚唱道情,沿門挨戶劃旱龍船、說蓮花落的,樣樣都有。草台班、家庭班、布袋班,還有“糯米班”、“洋盤會”,比比皆是。土台、露台、棚台、坡台、壩台,船台、地台、桌台、祠堂戲台、廟內戲台,五花八門,簡直成了湖北人對安徽發動的一場規模宏大的“文化侵略”。
安徽,尤其是安慶地區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次天然的“文藝調演”給他們帶來的“後遺症”。在《安慶史話·黃梅戲與嚴鳳英》條目中,有如下記述:“一七八四年(乾隆四十九年),黃梅遭受了一次嚴重旱災。乾隆五十年,又發生一次大水。成群結隊的災民,拖兒帶女,流浪到安徽宿鬆、太湖,和江西湖口、九江一帶。他們失去了房屋和土地,除了一身襤褸的衣服,就隻有滿腔熟練的采茶調了。他們挨門叫唱,沿途乞討,群眾稱為‘化穀戲’。”
乾隆五十七年(1792),夏天大水,隨後有瘟疫流行。逃水荒的難民,又一次來到安慶各地。其生活之艱難,是可想而知的。
乾隆五十七年冬天,邢繡娘決定再次到青陽縣去唱戲。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九華山,便座落在青陽境內。山青水秀,景色宜人,寺廟林立,香客如雲。李白曾留有“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的不朽詩篇。
邢繡娘覺得,隻有九華山才能“吃得消”她那個擁有四十多人的大戲班子。為了打響第一炮,她決定首先上演最能體現黃梅戲特色的大型神話劇目《董永賣身》,也就是後來的《天仙配》。由自己出演七仙女,丈夫王耀文演董永。
那天上午,邢繡娘夫妻倆正在一家祠堂對台詞,何仙姐突然闖了進來。邢繡娘以為她是來入科的,一把將她摟在懷裏說:“好妹子你真是雪裏送炭呐……”
不料,一向非常尊重邢繡娘的何仙姐,竟氣憤地說;“我不是你的好妹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夫妻雙雙地在這裏唱得樂悠悠的,卻丟下救命恩人不管!”
邢繡娘說:“救命恩人?恩爹不是回四川了麼?我們還托人到四川找過好幾次呢!”
何仙姐氣憤地說:“你裝得還蠻象,吳恩伯跟在你們屁股後頭轉了十多年,你們難道就沒有發現一點跡象?”
邢繡娘大吃一驚道:“好妹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老人家現在哪裏?真是急死人了!”
原來,吳榮將衣箱送到宿鬆縣之後,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邢繡娘的戲班子。他害怕連累邢繡娘,又舍不得離開義女。為了逃避追捕,便隱姓埋名,深居簡出。為了能夠經常看到邢繡娘,他每天夜裏都去看戲。
有道是:“牛愈老,舔崽之心愈烈”。吳榮越老,父女之情越深。為了在暗中保護邢繡娘,也為了每天看邢繡娘一眼,吳榮特意買了一條鮮魚,在燒紅一鍋素油後,再將那剖好洗淨的鮮魚丟進油鍋內。熱油碰上帶水的冷魚,就象鐵錘下的火花似的,四處飛濺。吳榮閉目迎油,將自己的麵部,雨點般地全麵燙傷了。傷愈後,便無可救藥地落下了滿臉的大麻子。
十多年來,邢繡娘走到哪裏,他就暗中跟到哪裏。邢繡娘唱什麼戲,他就看什麼戲,一場不漏。三天前,吳榮病倒了。邢繡娘又要從貴池到青陽去,他隻好拖著病體上路。雖然叫了一輛獨輪車,終因年過古稀,不堪前行。因此,在青陽客店住下後,再也起不來了。
恰好,何仙姑當天夜裏也住進了這家客店,並為住店的客人唱了一曲《送香茶》。吳榮請同房的客人將何仙姐喊去,告訴她自己跟在邢繡娘身後轉了十來年,卻沒說一句話。如今,死到臨頭了,有幾句話想當麵交待一下。何仙姐誤以為邢繡娘故意丟下恩爹不管。所以,一進門便迎頭蓋臉來了一通。
邢繡娘沒等何仙姐把話說完,拖上她就朝縣城所在的方向跑去……
吳榮滿臉麻子,長長的連腮胡須,額頭上、眼角邊一道道深深的皺紋,那臘黃的臉色略顯蒼白,簡直讓邢繡娘不敢相認。她輕輕地喊了一聲:“恩爹!”
吳榮聞此如雷貫耳,一股從哪裏來的力量,使他迅速支撐坐起。他一把拉過邢繡娘的雙手,長長地喊了一聲:“兒——哇!”好半天才接著道:“我生怕見不到你們就去了啊。”
邢繡娘撲進吳榮的懷裏,哭喊道:“恩爹,是女兒害了您!您是為了替我報仇雪恥,才落到這步田地的啊!”
吳榮摸出一錠元寶交給繡娘,說:“我過的日子比你們好。我從梅家村的族長那裏奪回了十錠銀子。五十兩一錠,整整五百兩。除了做衣箱、行頭、叫挑夫用去兩錠外,其餘都是我這十幾年花了。恩爹對不起你,這是最後一錠。
“我死後,你們不用買棺材。就用席子卷了,隨便找個地方埋了。日後,你老了,再把我的骨頭和你葬在一起。我活著不能沒有你,死後還要你做我的女兒。恩爹就求你這件事,一定要答應我!”
邢繡娘點了點頭,又趕緊搖了搖頭,說:“不!恩爹你不能死呀!”
吳榮緊緊地拉著繡娘的手,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有人說,吳榮一生愛女兒勝過生命,應該把他葬在九華山的仙女峰下。有人說,他是因為沒有兒子才愛女兒,應該把他葬在九子岩前。邢繡娘買了一具柏木壽棺,將吳榮抬到九華山現在的甘露寺後麵,那塊巨大的盤石附近安葬了。那時,甘露寺尚未建成。
邢繡娘為什麼偏偏選中了那塊孤石呢?邢繡娘解釋說:“那是我為自己選中的墓地!”
她這麼一解釋,大家越發不知何故了。後來,當人們弄清那塊石頭的來曆時,才恍然大悟。
唐明皇在位的天寶十四(公元755)年,古新羅國第七代國王金理洪之子金喬覺,涉海來中國,卓錫九華。直到至德(757-758)年間,人們才發現這位高僧“閉目石室,其傍折足鼎中,唯白土少米,烹而食之”。山民們見他如此清苦,無不深受感動。因此,近山之人,聞者四集。紛紛為他伐木,取石,破土建廟。不少出家人從遠道趕來,拜他為師。新寺落成之日,當地郡守張岩,表奏朝廷,封該寺為“化城寺”,並辟為地藏王道場。
金喬覺並不坐享清福。他仍然跨山越溝,找荒無人煙的地方,坐禪誦經,超度眾生。有一天,他在一塊盤石上坐禪。有一條七尺多長的毒蛇向他襲來,他仍然“端坐無念”。毒蛇為他的佛心所感動,便從他身邊溜走了。後來,人們便把這塊石頭取名為“定心石”。
金喬覺從二十四歲到九華山出家,到九十九歲元寂滅度。他,一直潛心修道,夏天一半吃糧食,一半吃觀音土;冬天半穿衣,半烤火。結果,修練成了一個“項聳奇骨,軀首七尺,而力倍百夫”的地藏菩薩。《地藏十輪經》說,所謂地藏,便是“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的簡稱。也就是說,這位金喬覺和尚,如同大地一樣含藏著無數善根種子,所以人們稱他為地藏王。
從小邢繡娘便聽父親講過,釋迦牟尼任命地藏王為幽冥教主時,地藏王便發誓:“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由於六道輪回永無休止,地獄也就永遠也不會空。因此,地藏王也就永遠成不了佛。因此,她選擇“定心石”作為自己的墓地,既有效法地藏王的“定心”精神,把黃梅戲“修練”成盡善盡美、名副其實的高台大戲的意思;也有乞求地藏王保佑“戲子”們的意思。因為,人們都有認為,被人視為下九流的戲子們的靈魂,是一定會下地獄的。
耐人尋味的,是邢繡娘的第一個心願,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意思。而後一個心願,又與地藏王曾經發過的:“要救助所有在地府中的靈魂,直到地府中沒有‘罪鬼’時,自己才成佛”的誓言,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