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九章
蘇亞完全沒有想到,有一件不幸的事情正降臨他頭上。當暑假到來時,他決定回家去,他要趕回去幫父親燒磚。在回家的這一天,天下起了暴雨,如瓢潑一般。雨中的街道,濕漉漉的如一條剛從水桶裏撈上來的抹布。方池莉送他去火車站,她要過幾天才回去,沒有他那樣急。他坐火車到廣州,在坐船過海時,海上突然起了風暴,小山似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時而將船頂上浪尖,時而將船拋下浪穀。船顛簸搖晃得厲害,船上的人緊張到了極點。人的生命,在遭遇天地的狂怒時,無一例外是那麼的脆弱,而疾病傷痛,隻是額外的折磨,大抵還能顯示出堅強來。當他回到家已經是晚上,村子裏十分沉寂,鄉下人家,白天勞作,睡得早。更讓他吃驚的是家裏靜悄悄的,一片昏暗,隻有廚房裏亮著一盞微弱的煤油燈,渾黃的光線從竹門裏透出來。家裏平時可不是這樣的呀,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攏上他的心頭。他上了正屋,門是鎖著的,趕緊走下廚房來,母親一向睡在廚房裏。“誰呀?”聽到腳步聲,母親緊張地問道。“媽,是我。我回來了。”他急著說。“是蘇亞嗎?”母親再次問道,她沒料到兒子回來得這麼晚。“嗯,媽,是我。”蘇亞沒想到母親連他的聲音都辨認不出了。母親終於確定是他,打開門,見到兒子,淚珠便撲簌撲簌地落下。“媽,怎麼了,家裏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他急呀。母親坐在床沿上,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告訴他,“你爸病了,今天下午送鎮醫院,還沒回來呢。”“爸病多久了?”那一刻,他感到眼前一黑,頭都大了。老百姓之家,最怕的就是天災人禍,如果家裏有人患重病,整個天都要塌下來。“兩個月了。”母親悲痛難言,淚珠又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他什麼都明白了,怪不得這兩個月來心中總有不祥之感。“媽,別哭了,我這就到醫院去。”他安慰母親,他明白此時必須堅強起來,才能讓母親看到希望。他轉身走出廚房,立刻消失在迷茫的夜色裏。夜真的黑,在陰暗的星空下,一條模模糊糊的黃土路彎彎曲曲地向遠方伸延,像是趁著黑夜遁逃的一條巨蟒。他從來沒有覺得夜空這般的淒清,腳步這般的沉重,在收腳跨腳的瞬間裏都如膠著了一般。他很累,他已經在路上奔波了四天,可此時他隻想快些趕到醫院去,詢問醫生父親究竟得了什麼病。家裏遭遇如此的不幸,使他的心一下子塞進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沉重得讓他透不過氣,腦瓜都快要燒焦、爆炸。走到半路上,突聽到咯吱咯吱的車輪聲,迎麵推來一輛車子。就在他要閃身過去時,發現是大哥推著車子;再看看車上,是嫂子扶著父親在坐著。“哥!”他趕緊叫了一聲。大哥吃了一驚,模糊中辨認出是弟弟,他料不到弟弟已回來。見到弟弟,兩個月來處在焦慮中的他已無法表現出驚喜,父親的病,讓他形容憔悴,身心俱疲。他本能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回到的?”蘇亞沒有回答大哥的問話,快步上前,俯身下身子,含淚叫了一聲:“爸……”“你……回來了。”父親用微弱的聲音說,身體的病痛已蠶食了他大腦的全部神經,他已表達不出自己的喜悅。蘇亞已說不出話,眼淚順著臉頰掉下來,沒有人看見,隻有他自己感受到淚水的苦澀與冰涼。“哥,我來推。”他不容分說,抓過手推車,推著父親回家去。夜空灰蒙蒙的,大地散布著不盡的蒼涼。回到家,他把父親抱到床上,嫂子點起了煤油燈,這時他才知道家裏為了省錢,早已不用電燈。借著渾黃的燈光,他看見父親一張蠟黃的臉,身子瘦如幹柴,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樣。本來他這次急著回家,是要幫父親燒磚,沒想到卻遇上如此的不幸。他一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人整個變了樣。一大早,他坐在自家的磚窖前,出神而木呆地望著,兩個多月沒有燒磚,窖身上長出了小草。這窖分明是父親心中的希望,可父親正是為這窖累壞了自己。不,應該說是為了他累壞了自己。昨晚問大哥才知道,父親得的是骨質增生與腰椎病,年初他上學後,先後賣了幾批磚,攢了五千來塊錢。家裏人都想用這筆錢給父親治病,可父親堅決不同意。他不允許動用這筆錢,他想再籌措兩千塊,便可夠蘇亞下學期的上學費用。父親寧可將自己的病拖著,也不願到縣醫院去醫治自己的病;要是病發作受不住,便叫大兒子送上鎮醫院打針,打了針又送回來,結果是人都快拖成了半癱。蘇亞知道父親是為自己好,但父親的想法不可取,這樣下去不但會變成一個廢人,而且還會拖累一家人,他決定跟母親、大哥大嫂商量,說服父親,送父親上縣醫院去。他雙手捂著憔悴的臉,木呆地坐在磚窖前。父親的病痛是他平生以來遇到的最糟糕最不幸的事了,家境的窘迫使他在不幸的麵前感到窒息。他內心如刀絞,焦慮既來自父親,也來自自己,家境墜入了困頓,他不知道能否有希望讀完大學的最後三年。父親的病痛,已成了他生活的分水嶺,他很難再安安心心地將書讀下去;就是讀下去,也很難像過去那樣輕輕鬆鬆、舒舒服服。昨晚他在輾轉反側之中,就想著要放棄上大學念書。現在父親病了,為父親治病和為他上大學念書的事就如兩座大山壓在大哥的肩膀上,大哥明顯感到身心疲憊。他開始羨慕宿舍裏的幾位,他們都是在優越的家庭環境裏生長,過著無憂無慮的開心日子,什麼都不用牽掛。他想自己要是有他們那樣的家境多好呀,他就不用為父親治病和自己上學念書的事憂發愁了。他知道放棄上大學念書的想法是父親所不允許的,甚至是不能容忍的。父親已經將他上大學念書當成一生中家裏最榮耀、臉上最光彩的事情,是最大的希望寄托。如果他放棄上大學念書,父親肯定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他盼來的結果將是父親不盡的的悲傷,在身與心都遭受打擊與折磨之後,生命將變成一盞燃盡了煤油的燈。紅豔豔的太陽照在脊背上,他望著眼前那個紅色的磚窖,突然產生奇想;這要是一座金窖多好呀!他真想那壘窖的磚頭每一塊都變成了金磚,不!隻要有一塊就夠了。他出神地望著那磚窖,望著、望著,多麼希望它變成他渴望的東西,然而這磚窖最終還是磚窖,上麵長出的是小草,而不是金子。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內心感到淒悲。晚上,他把送父親去縣醫院醫治的想法跟大哥大嫂和母親說了,征求他們的意見。大哥大嫂和母親都很猶豫,顯得左右為難。他們何曾不想送父親去縣醫院醫治呢?可他們都有著與父親一樣的想法,把父親送去醫治,錢花光了,他還能上學念書嗎?蘇亞看著大哥大嫂和母親臉上聚攏不散的愁雲,心想他們都是為自己好,可是他不能像他們那麼想,他不能隻為自己著想而睜眼目睹父親遭受病痛的折磨,不!他不能。他極力勸說大哥大嫂和母親,說他上學的事他們用不著擔心,國家有資助貧困生上大學的貸學金,他可以申請。做通了大哥大嫂和母親的思想工作,他來到父親的病榻前,看著父親那張蠟黃枯槁的臉,他一陣心痛,琢磨了一會兒,說道:“爸,明天,我們送你上縣醫院治病,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