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 第一百零五章楊老爺子家裏
勤勤的車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裏艱難地行進著，時時有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氣你似地搶過。勤勤的駕駛技術還不錯，車子晃蕩得如激流中的一條船。
這巷子有數百年的曆史了吧，青磚紅瓦，雕欄畫柱，但被歲月風蝕得大多斑駁陸離，如春滿樓裏久曆風月的老女人。誰能知在如此現代的都市裏還有這樣破敗的古韻古色的老巷。倒真適合楊老爺子這樣的“大儒”在此安家。
楊老爺子的洞天仙府藏於何處呢，千呼萬喚也該出來了吧，就別於抱琵琶半遮麵了。
楊老爺子拄拐，顫巍巍立於門前，咳嗽串著咳嗽，叫人心酸地想起十送紅軍的老伯。“感謝黨的關心，感謝黨的關心……”楊老爺子念經似地念叨，將兩位“黨的兒女”請進屋子。
這屋子客廳木門木窗，黑得如古窯，仿佛受過火的洗禮。又雜亂得讓人淚流，廢舊的報紙雜誌和用過的可樂瓶子堵塞於牆角，待洗的衣物安寢於木沙發的中央。
勤勤一進門，不小心，踢滾一個牛奶鐵罐，咣當咣當，有打擊樂的美。勤勤宛如日本兵撞上了土地雷，驚嚇得一吐舌頭：“老爺子啊，布的什麼機關啊，沒有老鼠吧。”
楊老爺子嘿嘿一笑：“沒事，沒事。”
平民窟一樣的房子卻也有亮點，立刻就要吸引客人的目光。客廳一張油亮的八仙桌，抬頭看，牆麵上張貼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標準像，蹲過牛棚的反動學術權威料必眼熟；五鬥櫃上安放著毛主席的石膏頭像，五七幹校種過菜的資產階級走資派料必親切；靠窗的牆上還有一張毛主席夾著油紙傘穿著青布長衫去安源的畫像，偏遠山村蹉跎過歲月的下放知識青年料必心跳。
楊老爺子是怎樣的一個人？改革開放多少年了，還在自家的客廳裏搞如此個人崇拜？擬或，楊老爺子是那個紅色時代文物的愛好者？聽說，那時代的東西現在值老鼻子錢啦。
賓主入座，茶水伺候。勤勤和吳江水盡量擠出十二分關心的樣子詢問楊老爺子的病情，例行公事地埋怨老爺子怎麼也要去醫院住著，有病可拖不得，一把年紀了，哪裏扛得住。
楊老爺子倒精神煥發地連說：“不礙事，不礙事，老毛病，支氣管炎，隻是怕冷。”並配合地幹咳幾聲。
勤勤心說你愛住不住幹我何事。又從包裏掏出一個紅包，遞給楊老爺子，說：“老爺子啊，這是科裏的一點心意，您要收下哦－－不要白不要。”猛眨眼睛。
楊老爺子急急擺手，被勤勤的眼電電得不輕地說：“這怎麼好，這怎麼好……謝謝，謝謝，謝謝黨的關心。”一百個不願意地接過紅包，視貨幣如糞土一樣放在茶幾上，果然大儒風範。並關切地問：“會計師事務所上個月送來的那些改製報告怎麼辦？我身體不好，積壓了這麼長時間，別耽誤了市裏的改製計劃。”
勤勤說：“喏，徐科長全分配給吳哥了。－－哦，本來今天徐科長要來看你，市裏開會走不開，叫我和吳哥給你帶話，安心養病，科裏事不要操心。”
楊老爺子說：“那就好，那就好，謝謝黨的關心，謝謝黨的關心。”眼角有淚光一閃。見吳江水四顧屋子裏的紅色文物，又神秘一笑，對吳江水說：“小吳啊，人不怕犯錯誤，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誌。那些改製報告很重要，你要加緊看呐。唉，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老囉，老囉……”
話音未落，防盜門嘩啦一聲打開，一中年婦女提菜進來，原來是楊老爺子的拙荊。
中年婦女穿碎花小襖，雖身肥體壯，也頗有風韻。眾人起身稱呼，勤勤熱心叫“馬姨！馬姨！”
馬姨叫兩位坐，說徐科長怎麼沒有來？感謝領導關心我們家老頭子，感謝這麼遠還來看我們家老頭子，聲如洪鍾，耳膜遭罪，天花板上的灰塵震得撲撲掉下，此婦不知練沒練過獅吼功。
吳江水想，這就是楊老爺子的夫人馬姨啊，不過五十餘歲，濃眉大眼，滿麵紅光，一口金牙，陽氣很足呀。
馬姨一邊向廚房走一邊說：“莫走，莫走，今中午就在我個裏恰飯！”湖南口音，倒配這一屋子的毛主席像。
這對有點文化的人來說無疑是逐客令，勤勤吳江水果斷站起，連說：“馬姨，不了，科裏還有事情。老爺子啊，我們走了。”
馬姨佯裝不高興地放下菜，說：“哎喲，就在個裏恰飯撒，總不在個裏恰飯。”
楊老爺子亦勸，終究是加快了兩人邁出屋子的速度。
楊老爺子拄拐，念經送佛：“感謝黨的關心，感謝黨的關心……”
“就在個裏恰飯囉。以後有空來玩撒！”馬姨也熱情地說。
回來的路上，勤勤專心開著車，吳江水歪著脖子沉思什麼。
天陰沉得厲害，狂風吹得樹木發瘋地沙沙響，隱隱有雷聲滾過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