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 第七十章 命該如此
說起來,吳老爺子有不下三次的離開車間的機會。
第一次,七八年,廠裏搞人員組合,廠技術科科長退休,大家一致認為,非機修技術超群的老吳莫屬,住五樓的楊廠長某日下班亦將老吳喚進了自己的北京吉普,咪咪笑說,老吳啊,我送你一程吧。吳老爺子也為即將告別鉗子扳手的光輝前程而興奮了幾夜,但轉念一想,自己初中尚待畢業,如何看得懂蛛網似的機械製圖?看不懂蛛網似的機械製圖,如何領導技術科的那批把機械製圖當小人書看的“蜘蛛”們?這不是讓雞去做鴨司令?讓太監去做怡紅院的老鴇?不去了,不去了,丟不起那人,幾斤幾兩自己要掂量掂量,自己哪是坐衙門的料?
第二次,八一年,吳老爺子的內弟小武子見姐夫蒼老得如泰山頂上一青鬆,家徒四壁兩袖機油不說,陰雨天,一身酸疼,恨不能將自己的骨頭拆下來放火爐上烤烤。遂同情說,姐夫,你就離開五金加工廠吧。市煉油廠正在興建,我有一同學在那裏當副廠長,我跟他說說,調到那裏去,憑你這資曆,做個把主任科長應該沒有問題,你這身藍工裝也該脫脫了。自己這孤家寡人都快要“朕”出口的還有家人關心,可知自己並非是親情遺忘的角落,吳老爺子激動得咽喉梗塞,啥也說不出,拉住內弟,一個情侶似的擁抱。飲了幾天酒後,想,煉油廠哪有五金加工廠效益好?現在自己一個月基本工資職務津貼加班費雜七雜八加起來也有五十七塊五,過節還要發點蘋果菜油等農副產品?試問本市國營單位,誰敢爭高?老伴沒有工作,家裏兩個光頭讀書,沒有經濟做基礎還真不行。不去了,不去了,市煉油廠在九龍山腳下,市郊了,公交車也不通,江水、江海要讀書,自己還是做機修的命。
第三次,八四年,吳老爺子星期日在華卉市場偶遇二十五年不見的宋排長。原來,一九五零年,本市剛剛解放,當吳老爺子還是一名十六歲的蓬頭垢麵的饑餓少年時,便加入解放軍工作隊,赴九龍山各村寨搞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去了。剛解放的時候可不像今天,吳老爺子時常對兩個兒子說,那時候土匪還沒有肅清,放冷槍,井裏投毒,夜裏睡覺摟著槍不敢脫衣服的--否則土匪來了還不“裸奔”。隊裏有兩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隊友就犧牲在睡夢中了。工作隊隊長就是宋排長--一位抗過日打過老蔣的二十五六歲的南下幹部,腰跨盒子炮,頭戴黃軍帽,威風得不得了。對年齡最小的自己很照顧,總“五木、五木”的叫著--森林,五木也。還救過自己的小命呢: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土匪包圍了山村,一陣交火後,工作隊突圍而出,宋排長帶領隊員死命狂奔,惶惶如喪家之犬,無奈村邊九龍江擋路,緊急情況下弄來一隻破竹排,十幾名隊員擠上去劃向對岸,正是春季多雨季節,江水濤濤,惡浪滾滾,“五木”一個失足,大半個身子已入水中,宋排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五木”同誌的腰間皮帶,一個老鷹抓小雞的動作,將“五木”拎了上來。那一夜,工作隊損失隊員五名--三名戰死,兩名淹死。先天體弱的“五木”由此受了驚嚇,如患了瘧疾,整天暈暈乎乎,戰戰兢兢,宋排長給他辦了病休一年的手續,將“五木”送回市裏治病。“五木”在市裏治好了病,卻並沒有歸隊。一九五六年,剛剛建立的市五金加工廠大量招工,胡子硬朗起來的小吳報名入了廠,唱著“咋們工人有力量,”做了光榮的機修工。二十五年不見,宋排長已是市經委主任了,在市裏金融界紅得很。他拍著“五木”的肩膀說,咋不歸隊了呢?你小子做了逃兵啊,信不信現在有槍老子一槍斃了你。在哪裏工作?五金加工廠?那是什麼鳥拉屎的地方?說,“五木”啊,你小子的命是我撿的,去不去稅務局?工商局也行,要不什麼工商銀行農業銀行的挑一個,我一句話的,業務不懂沒關係嘛,我懂什麼?慢慢學習唄,還比打土匪難?吳老爺子與老伴很是斟酌了幾天,稅務局工商局那都是有免費服裝穿的,工商銀行農業銀行是有三室兩廳的房子分的,有幸去這些地方工作,祖墳至少要冒點“低碳”煙才行。老伴說,這個局那個局,這個行那個行的,哪是你大老粗去的地方?撒泡尿照照鏡子,你看你那手指頭,五根老樹根似的,捏得住筆?老老實實待在廠裏吧,你小子就是做工人的賤命。吳老爺子原本信心就如風雨中的殘燭,被老婆子幾句話,澆個煙消雲滅,哈哈一笑說,老婆子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