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歲 第三十三章 今夜無眠(1 / 2)

45歲 第三十三章 今夜無眠

童謠疲倦地靠在床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床頭燈發出的溫暖的光線將她的臉龐鍍了一層仿佛佛祖一樣的光芒。披肩長發此刻濕漉漉地散開來,遮了她大半個臉,看上去宛如夢境中的女伶。那麼靜,靜得如廣寒的月宮。一隻卡通陶瓷杯放在不遠的床頭櫃上,盛了半杯子開水,水汽嫋嫋升上去,像道觀裏不絕的紫氣。夜深了,童謠沒有一點睡意,就這麼雕塑般坐著,與吳江水和雯子吃飯時的情景在腦海裏電影般放映著,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疊加出他們二十多年前在學校時清純而青春的麵容,尤其親切。唉,我們都老了,不知不覺,四十五歲了,人生過半了,土埋到了那裏?胸前?脖子?什麼叫時光荏苒似水流年,這不就是麼?四十五歲是個尷尬的年齡,是青年中年的結束,是老齡的序幕,是可以隱隱聽到死神集結號的開始。吳江水,倒是還平靜,至少有一個完整的家吧,妻子是學校的老師,老師就夠了。隻一個將大學畢業的女兒,不管怎麼說,這年頭養女的成本要比養子的成本低很多。雖說是自己下崗沒了收入,靠老師的工資是足夠維持一個家庭基本開支的,富裕不足溫飽有餘,腳底下至少要踩住九億貧民。但是,讓一個女人養家糊口,男人操持家務,頗與中國之傳統觀念不符。中國家庭的傳統觀念是,女主內,男主外,男人天生便要出外謀生攢銀子養家糊口,男人是家庭的毋庸置疑的頂梁柱,天經地義的責任像烏龜的殼你不背不行。反之,男主內,女主外,女人工作賺錢養家,此男人病之將死倒也罷了,不然世俗有惡語“吃軟飯!沒用的東西!”等等相贈。蓋中國男人最怕承受“軟”“沒用”的字眼,因為“軟”便可奇怪地聯想到自己的男根“軟”,“沒用”便可奇怪地聯想到自己“軟”的男根進不了通往女人心靈的那個通道裏去,對於男人,這比捱一頓痛揍或丟個把江山更可怕,君不見中國罵多在人之外生殖器上做文章。不知吳江水的愛人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賢惠、大度、理解就好,若遇到尖酸刻薄並兼領會了中國封建史的精髓的女人,想必他的日子也好不到那裏去。吳江水,嘿,記得在學校裏,穿著一身藍海軍服的他是那樣的文弱、羞澀,卻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那樣的單純,作文寫得激情飛揚,成績總是全班第一,考試總是眾人側目的對象,現在想來,成績有何用?一樣的下崗就不了業。彪子倒是成績穩居倒數第一,可現在,彪子已是身價千萬的老板,出門有“馬”,身邊有“秘”,手下有“鏢”,床上有“奶”,不知多少碩士在他手下“俯首甘為孺子牛”,仿佛世界是他們的,不是我們的,歸根結底還是他們的。知識改變命運,理論上是不錯,可是當你沒有將知識讀到無人能敵的地步,命運才不是好馴服的馬,半掉子水的知識在心裏晃蕩來晃蕩去,前怕狼後怕虎,沒準倒成了你成功的絆腳石,還不如文盲做事果敢,光棍一條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雯子,可憐的雯子!在學校時,兩根粗黑的辮子,一雙明淨的眸子,那麼單純的一個女孩,一門心思地愛著彪子,以彪子喜為喜,以彪子怒為怒,聽說為彪子很墮了幾次胎,將整個身體搞垮了也毫無怨言,可見女人是多麼的可悲,付出了全身心的感情,就什麼也不管不顧。現在好,一個人,看似今天換這個男人,明天換那個男人,看似叼著煙喝著酒,嘻嘻哈哈,心裏頭苦著呢。女人的愛情是一輩子的事,錯了說不準就毀了一輩子。好在她有一個不錯的工作,民政局,一個事業單位,又舒服又好待遇,三金一保全有,一年三節還發點購物卡,不愁下崗,不愁再就業。你說,人生就這樣不圓滿,你有好工作就沒有好家庭,你有好家庭卻又沒有好工作,上帝真不是個糊塗蛋,才不幹虧本的事!童謠端起杯子,輕輕地呡了一口,卻並不將水吞下去,含在口腔裏半天,似乎是什麼“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東西。終於一口吞了下去,像完成了一項任務似的鬆一口氣,猛一抬頭,看見牆上黑框裏老吳的遺像,心裏不禁一顫,老吳死了一年了吧,陌生得好像是死了幾十年的魂靈,真不敢相信這牆上的那位幹巴巴凶巴巴的男人是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另一半,哎,人是奇怪的東西,女人更是奇怪中奇怪的東西,一個男人跟她朝夕共處了二十年,喜怒哀樂,同床共枕,有一天,死了,消失了,也就死了,消失了,如黑夜裏一根劃亮的火柴,至多像一顆彗星劃過天空,那麼平靜、安詳,宛如這男人是人生中一名匆匆的過客,結束了也就結束了,全沒有留下一點悲哀和思念。憑良心說,老吳不壞,不是那種折磨女人的大男人,可他太看重女人的那層“膜”了,真的想不通,有處女膜的女人就是完整的女人嗎?沒有處女膜的女人就是破碎的女人嗎?上帝也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為什麼不給男人造一個“處子膜”?那樣多好,你有“膜”我有“膜”或你無“膜”我無“膜”,扯個平等,你有“膜”我無“膜”或你無“膜”我有“膜”,咱們再為“膜”而戰,落個心服口服。老吳一個本科畢業的機電技術員死於“膜”下,輕如鴻毛,做鬼也不太風流,可憐至極的家夥,真要請司馬相如或曹植給他寫一篇《慘死處女膜賦》,歌頌歌頌這位鐵杆“膜”男,以告慰他那顆可悲可恨的在天之靈!人的一生長則八九十年,短不過四五十年,多麼短暫,有什麼放不下的呢,要這樣去浪費它、踐踏它?你難道還有再一次的戀愛?你難道還有再一次的愛人?你難道還有再一次的婚姻?你難道還有再一次的人生?沒有了,一切都煙消雲散,灰飛煙滅了。老吳,我也算對得起你吧,除了沒給你一個完整的“膜”外,我什麼沒給你?好在我們的兒子不像你。兒子,吳強,童謠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張英俊逼人的麵孔,濃眉,大眼,帥氣的長發,和善的微笑,沒有受到世故一絲的汙染,清純得像一張白紙。這小子剛剛大學畢業,在一家通訊公司實習,有一個小鳥依人好像叫什麼小憐的女同學情侶,應該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吧,至少比他爸媽的前程好,這樣就好,社會進步,一代比一代強了。童謠的心裏泛起母性的慈愛,臉不自主地漾起幸福的微笑,似乎兒子就睡在自己的身邊,振奮地起了起身,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很幹脆地吞了下去,難道這次吞下的是蜂蜜水?隻是,唯一叫人擔心的是這孩子的身體,從小就不太好,瘦弱得像一陣風就可吹走,前一段時間,剛剛大學畢業,正在實習,頭暈,無力,數次暈倒,好在僅是貧血,唉,這樣的身體怎麼能承受現今激烈的社會?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童謠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好比在一個鍋裏放了些驕傲,炒了炒,又加了點擔心,又炒了炒,再加了點母愛,再炒了炒,最後加了點無奈,最後炒了炒,就起了鍋,這是怎樣的一盤菜呀!童謠欠身,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本影集,緩緩地一頁一頁翻開,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相片呈現出來,全部是兒子的相片,有粉嘟嘟的嬰兒照,有天真的少年照,有陽光般的青年照,整個一個兒子的成長史。童謠的手指在一張張相片上緩緩滑過,滑過相片上兒子的臉,兒子的肩,兒子的屁股。相冊翻到了最後一頁。這一頁是童謠自己的幾張相片,有穿著白圍裙戴著白布帽在織布機前的留影,有穿著花格子襯衫俊美的一寸頭像。最後一張了,財校全體學生畢業照,童謠的眼光看過去,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同學麵孔呈現出來,瘦削的吳江水,洋娃娃般的雯子,高大威猛的彪子,漂亮的自己……童謠合上影集,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端起水杯,將剩下的涼水一口飲下。恰此時,屋外傳來一串串砰砰的爆裂聲,在安靜的子夜地震一樣驚心動魄。童謠起床,拉開窗簾,一朵朵在漆黑的夜空中綻放的五彩繽紛的禮花映入眼簾,宛如調皮的上帝在黑絲絨上作的蠟筆畫。哦,是誰家喬遷新居了吧,中國人極願意炫耀自己的歡樂,很喜歡將自己的喜事用非常大分貝的聲音傳播到盡量遠的地方去--美國都行月球也不夠遠。童謠嘴角一笑,仿佛心裏也有一串串的禮花在砰砰地美麗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