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阿紫的聲音,不禁透出了一絲興奮的雀躍。
“對,我確定。我可是集妖豔狡詐於一身的千機變,又怎麼能讓那個死人臉占盡便宜之後,說拋棄就拋棄了呢?”篝火搖風,火光在少女的眼底,悄然閃映,映出了一抹堅定而又邪惡的微光。
“嚀,在想什麼?”一旁,突然傳來殷子楓的低問,這一問,將殷嚀在腦海中與阿紫的對話,陡然打斷。
“噢,沒什麼。”她在驚醒中回神,微一垂眸,方才驀然發現,自己正在下意識地緊握著破為她鍛造的那把青銅匕首。
“沒什麼就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路。”殷子楓的目光貌似漫不經意地從那把匕首上一掠而過,接著一抬手,將他脫下的外衣,向殷嚀的肩上披蓋過去。
“不,師兄,不用的。”殷嚀想起了阿紫的話,連忙擋住。
殷子楓的手不覺在半空中僵了僵,旋即從她那雙瑩閃不安,欲言又止的眼裏讀到了什麼,不覺一個低眸,點頭,再笑了笑,無語地將衣袍收回。
直到,疲憊的她終於沉沉睡去,那件衣袍才被他悄悄的起手覆去,並在裹住她的同時,將那具蜷縮在寒夜秋風裏的嬌軟身軀,小心地環護在懷。
就這樣,靜靜地守她一夜,無語。
晨曦,就要在天邊泛起。
地上,幾堆熄滅的篝火隻剩下稀薄的煙柱在嫋嫋微藍。
幾名烏桓騎兵,開始比劃著雙刃長矛,吆喝漢奴們起身,這時的殷子楓已然小心翼翼地將睡夢裏的她從自己溫暖的懷裏放出,接著,悄悄抽掉了那件遮裹著她的衣服,再,生怕被她發覺地連忙穿好,之後,方才伸出自己凍得微微發紫的手指,若無其事地俯下身去,溺愛地拍拍她的臉,目光溫柔:“醜姑娘,該起來了,睡得這麼死,都不怕晚上被人抬走賣了嗎?”
睡眼惺鬆的殷嚀,先自慵懶地支起上半身,瞥他,再甚覺好笑地衝著他,捏了捏自己那張鬼畫符似的臉:“得了吧,哪個神經病會買這麼醜的人?”
誰知這醜醜的一捏,卻換來眼前的男人,一個深深微暗的凝視,與笑。
“哇哢哢,”不遠的一棵矮樹上,將這一切看在眼的公公不禁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衝著玩具夢無奈地歎氣搖頭:“真的受不了了,你說殷子楓這麼一個英俊瀟灑,城府深沉的人物,他怎麼就生生地讓個惡狠狠,滿肚子壞水兒的死丫頭給搞得形象全毀了呢?”
“有什麼辦法,”夢拍拍嘴,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無比感慨地將手一揮,遠眺天邊,吟詩作賦般地道:“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一物降一物。”
迎著一輪火紅柿子般的朝陽,蜿蜒如蛇的隊伍,開始繼續向遼西郡的柳城進發。其間路上,烏桓騎兵們總能看到一些奇怪的黑影發著“嗡嗡”顫音,自頭頂上盤旋飛過,卻任誰都沒能看清模樣,好象那些黑影本身,並沒有什麼具體形狀,有時密麻麻的一窩蜂,有時又完整如數隻巨鳥,遮天蔽日般地刮過腥風,麵對著這一奇觀,眾人初時畏懼不已,後麵見它們並無招惹之意,方才漸漸放下心來。卻不知在他們中間,此時正混著幾個行蹤詭異的男女,在低頭躲避著那些黑影的來回巡查。
3天後。
這隊人馬一路行進,距柳城已不足100公裏,烏桓部落的斥候兵⑤甚至己將他們回程將至的消息快馬加鞭地送到了單於蹋頓的手中。然而誰都沒有料到,天氣,卻在這時突然變了臉。
變臉的前兆,初時不過一陣寒風凜冽的灰蒙,接著便飄起了雪花,其間還零星地下起了一些細碎的冰霰,很快,就進展成了大雪。許多衣著單薄的被押奴隸們因為連日的饑餓,已虛弱之極,此時埋頭跋涉在這場茫紛飛的大雪之中,更是凍得牙齒打顫,站立不穩。
“報!須卜赤萬騎長!看情形會有一場大的暴風雪,附近並無驛站遮擋,而柳城距此還有一段距離,怎麼辦?”大雪中,一名烏桓士兵目光焦急地仰麵看向馬背上的首領。
“全軍上馬加速前進!”須卜赤將眉一沉,揮起馬鞭,在紛飛雪色中狠狠地淩空一抽。
然而,大量的漢奴光靠雙腳急行,又哪裏跑得快,風雪很快便漫天漫地呼嘯起來,大片的雪花,隨著疾風如瀑布般地自天斜掛,迷糊了眾人怎麼也睜不開的眼,而腳下咯咯吱吱踩踏上去的積雪,很快就已沒過腳麵。天地間,茫茫無邊的蒼白,開始隨著狂風肆虐,仿佛要將地麵上的萬物一層層地活埋起來。
此時的隊伍,已在與風雪的糾纏中徹底亂了套,有摔倒再也起不來的,有相互弓身攙扶的,更多人則隻能埋頭在發瘋的雪幕裏,看不清四周,隻聽得混亂中一片馬嘶人叫。
殷嚀在亂七八糟的風雪狂襲下一邊艱難地彎腰潛行,一邊緊護著身下那個半大點的小男孩,而那隻死勾著她肩頭的鸚鵡,則狂亂著羽毛,在她耳邊吞風咽雪地不住嚎叫:“啊啊啊!!這裏這裏這裏!誰來抓住我啊……這裏還有一條正在奮勇掙紮的小生命!”
“別嚎啦!”這是玩具夢在呼嘯風裏的隱約聲音。她緊閉雙眼,正牢牢地抓拽著殷子楓的衣袖,小小的身體在風中一個勁兒地上下翻飛,猶如一隻急串欲墜的破風箏。
“這邊!”風雪狂呼的攪拌中,殷子楓眯著眼將已然迷失了方向的殷嚀一把摟過,抱著她和她懷裏的小男孩,猛地翻滾到了5米開外的一處低凹。
“操操操!我操它姥姥的!”老土攜裹著滿頭滿身的厚雪,一路咒罵著跟隨滾來:“老子這身衣服它怎麼不也得值上十八個錢哪!現在完了,能賣八個錢那都是祖上積德了!”
沒人理會他的抱怨。大家背著風,坐在將近20公分厚的積雪中,剛剛得以喘息四顧。肆虐的風雪因那一處低凹的遮蔽,而暫緩了淩厲的襲擊,隻是周圍早已沒有了隊伍,隻有零散的幾具屍體,在被風雪吞沒後,裸露著手或腳,其它,隻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曠。想必那些烏桓鐵騎,多半都已駕馬狂逃而去,或者還帶走了一部分奴隸,但多數人,隻怕都已在風雪中分散迷失。
四周的近處,沒有任何方位參照物,沒有樹木沒有太陽沒有星星沒有苔蘚……更糟的是他們連指南針也沒有。
“我們怎麼辦?怎麼辦?”鳥緊縮著自己,轉動著黑豆大的鳥眼,哆哆嗦嗦地靠著殷嚀。
“沒有方向就不能亂走,我們眼下隻能保存體力和熱量,等待風雪過去。”殷子楓一邊告誡眾人,一邊四下望了望:“老土,跟我來。”
話說間,他的人已迅速鑽入了暴風雪幕之中。
“去做什麼?喂,有沒有加班費?”老土跟上,急問。
“~~~~~~~”公公全身打著冷顫,縮臥在了殷嚀的衣袍中,耳聽得她冷靜的聲音正在風雪中隱時時現:“我們現在該做點什麼了。來,小家夥,抬腳。”
話音未落,隻聽得一聲布帛撕裂,她已將衣袍的下擺撕開,開始將布條往小男孩的腳上纏裹:“我們要保護好雙腳,防止凍傷和壞死。”
公公鳥連忙伸腿,看了看自己兀自哆嗦的鳥爪。
“盡可能拍掉衣服上的雪,不要讓雪化濕衣服,要知道,濕衣服散熱是幹衣服的240倍。”
公公連忙抖了抖自己羽毛上的雪,團縮。
“還有,口再渴都不要吃雪,它會降低我們的體溫。”
公公對起眼,瞅見了自己鳥喙上的一團積雪,連忙擺頭甩掉。
“醜、醜姐姐……他們冒著雪,做做做什麼去了?”一直寡語的小男孩,終於抬頭,牙齒打顫地問出一句。
“他們八成是到附近尋找隊伍中散落的鐵器去了,我們需要挖個雪洞藏身,洞裏的溫度會比外麵高些。”殷嚀一邊說,一邊用凍得發紫的手綁裹好了小男孩和她自己的腳,再搓搓自己凍得發木的臉,打量起了四周地勢:“讓我們先來看看,從哪兒下手挖洞比較好。”
目光,落下。
“就這裏吧。”她上前,動手扒拉著一處厚厚的積雪,小男孩也跟著上來幫忙,兩人剛刨了幾下,雪,卻突然刨不動了,有什麼東西,正埋在下麵,隱隱露出些形狀。
“咦?是什麼?”她目露奇疑。
雪幕如瀑。
殷子楓和老土低著頭頂著風,從中穿出,雪人似地返回到了遮蔽處。他們很走運,在積雪壓垮的一輛棚車中拽出了把鐵鏟和鐵鍤。
“格老子的,差點把老子的百寶袋給搞丟了。”老土黑著臉,一邊將鐵鍤扔下,一邊寶貝地拍了拍包袱上的雪。
“你們回來了?那就過來看看這兒吧,”殷嚀背對著他們,正自凝視麵前:“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幸見到這樣一具屍體。”
飛雪撲打中,一具屍體正仰麵睜目地微笑著,眼裏的笑很親切,很溫暖,很定格。
然而,走上前去的殷子楓卻在看見那屍體笑容的瞬間,突覺得四周倏然冷卻了好幾十度,他不自覺地硬了硬腮幫,至於從旁邊湊上來的老土,則明顯沒有他的定力,已然抖過一串哆嗦,連話都抖不全了:“媽媽媽的格老子的……這什什什麼玩意……死都死得這這這麼……”
躲在殷嚀身上的公公,這回倒是沒有大驚小叫接別人的話,倒不是它進步了,而是這會兒,已經張著喙、翻著眼,惡心幹嘔地說不出話來了。
這是一具男性裸屍,渾身上下都布滿了蛆一樣蜿蜒的醜陋血痕和血痂,可以說,它們還都非常新鮮,一條條地從臉上到指尖,錯落密布地冒著血漿和感染引起的黃臭膿液。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傷口血痂上的各種體液顯然還沒有被冰凍,甚至,它們就像剛剛被人揭掉摳下了血痂一般,還正在血淋淋地冒著些溫熱可疑的腥氣,一片片的雪花落在上麵,幾乎瞬間就被溶化成水了……
“瞳孔散大,沒有呼吸和脈搏,”殷嚀將手指,輕輕地搭在了屍體前臂外側的那根橈動脈上,目露懷疑:“可能是剛死,但是師兄,你能看出死因嗎?這些傷口雖然可怕,但卻絕對不會致命……”
“嚀!”殷子楓不待她說完,已突然臉色大變,連聲音都驚急的有些走調了:“他的瞳孔!!”
那屍體的瞳孔,居然在動!它居然在剛才完全散大的狀態下,忽然間完成了一個無比犀利地收縮!!
不好!殷嚀在抬頭的急瞥中剛剛閃出一念,那屍體的手已然一個翻起,蛇般地纏在了她剛剛搭脈的手上,然而,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下一個瞬間,一團紫光竟倏然如爆竹般地炸開了一團紫霧,殷嚀立時脫身,在風雪中唰地一個旋飛疾退,同時叫聲“阿紫”,再伸手時,那紫霧一聚,又一隻流螢般地飛回到了她的手腕上。再看那“屍體”,一抓不中,另一隻手已自探入風雪,撲向了另一邊的殷子楓,殷子楓眸光一冷,側身間,藏在掌中的血滴子已然“嗡”地綻放,向著那隻布滿血痂的手閃電般罩去!誰知那“屍體”卻剛抓即收,虛晃一招,同時,驀然露出詭異可怖的一笑,就在逼開二人的轉瞬之間,一把撈住了那小男孩的腳腕,同時唰地縮入雪地,眾人隻來得及聽到小男孩驚叫的一聲:“啊!醜姐姐!!”
“小家夥!!”殷嚀大驚失色,待要起身追趕,卻哪裏還尋得到?雪地上,隻留有一道黃膿與血漿混成的“屍水”,以及那小男孩驚恐抓地時的兩道抓痕。
而人,則早已在茫茫大雪中,被“怪屍”拖拽著,遁雪而逝了。
望著四周遮天蔽日的空曠風雪,眾人一時相顧無語,沉默寂寂。
“那個……”一個細小的聲音就在這時,忽然猶猶豫豫地鑽了出來:“那人……好象是……螭界的……”
眾人轉目,齊齊看向緊拽著殷子楓的衣袖,正自掛在半空中的玩具夢。
“如如如果奴家沒有記錯的話……”夢冷冷地打了個哆嗦,牙齒打顫地想像公公鳥一樣往主人的衣服裏藏,但她抬頭看看殷子楓,到底還是沒敢:“螭、螭界在十幾年前,曾經有過一個出身於烏桓部落的人,名叫阿婁力……他他本是界主身邊的大殿總管,但卻人緣不好,因為他有個很惡心的嗜好好好……就就就是喜歡歡吃人受傷後結起的血血血痂……所所以他老愛囚禁一些人,用刀把把把他們渾身搞得傷痕累累,然後,等等那傷痕一結痂,就血淋淋地摳下來吃……這這也就罷了……可是……可是這家夥有一天喝醉了酒,居居然酒壯色膽,把我們螭界界主的一位寵妾給給擄走了,關關在了一個黑不見底的洞穴裏,不但強行霸占了她半半年之久,還還還把這位寵妾搞得全身都是密密麻麻醜陋的血痂和疤……”
“額。”老土很是惡心地看了看夢,齜牙裂嘴。
“界主一怒之之下,就把他給打打入了巫靈獄……要他永永永世不見天日……”
“不會吧,難道說……”殷嚀詫異地看看夢:“這怪人竟已從巫靈獄裏逃出來了?那他又為什麼要把自己渾身搞得成那樣?”
“想想必他嗜好吃那個,無論是從別人身上還是從他自己身上摳下來的……都都能視若美味吧……至至於他是怎麼逃出來了,奴家聽說,上次在巫靈獄逃出的不止我一個,有不少關在裏麵的巫犯都都……都讓你一窩蜂給放出來來來了……這個阿婁力,可可能就是在那次混亂無比的越獄中給給給逃出來的……”玩具夢冷的話都說不全了。
殷嚀看了看眾人,發覺自己是徹底無語了。
“我們先挖洞吧。”殷子楓看了一眼老土,老土點點頭,一鐵鍁紮向雪地,卻似被什麼突然阻住,鏟不下去了,老土不禁抬眼,看了看眾人:“猜猜看,媽的又一具屍體?”
撥開積雪,地上露出了一截枯木墩,破敗不堪。
殷子楓與殷嚀相視一眼。
轉瞬,一道血滴子的銳影已倏然罩下,樹墩破朽的上半截被立時絞斷,露出了整齊的樹木年輪。殷子楓點了點那年輪寬而稀疏的一邊,再看看眾人:“這邊是南,那麼柳城,應該就在那邊。”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風,此時雖已有了些弱勢,但四周,依舊是一片什麼也看不到的茫茫雪白……
①烏桓:與鮮卑是東胡族的分支,西漢初,東胡被匈奴打敗,其中一支退到了烏丸山(內蒙古阿魯科爾沁旗西北)以自保,遂稱烏桓。以畜牧業為主,隨水草遷徙。漢武帝時烏桓人請求內屬,於是遷入右北平、遼東等郡塞外。
②萬騎長:胡人統軍武將官名,統萬騎以上兵者,稱為萬騎長。
③單於:匈奴君主的稱號。匈奴語 “單於”意為“廣大”。
④國色流離: “流離”通“琉璃”,是以琉璃代指絢麗的寶石,形容二喬的絕色。
⑤斥候:就是古代的偵察兵。斥兵可分騎兵和步兵,中國斥候起源於漢代,並因直屬王侯手下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