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在人流中終究還是沒有找到目標。
所有的奴隸都在規規矩矩、麻木機械、蜿蜒無聲地行走在暗紅色的夕陽下,身後,是正在泛起的夜,和正在遠去的徐無山脈……
夜色,終於在一堆堆閃亮的篝火中降臨。火光的上方,是煮著人肉,正在蒸汽騰騰的行軍青銅鍋。分隊圍坐在那裏的烏桓士兵們正一邊粗聲大笑,一邊啖肉喝湯,而大批的漢奴則在零星幾個烏桓士兵的看守下,坐臥著,或垂頭假寐,或仰臥看天,而更多的漢人則在饑腸轆轆中看著他們,看著那一張張正吃人的大嘴,等待著烏桓人飽餐之後,自己可以揀食一些殘肉剩骨。
沒有人注意,就在這時,就在那些擁擠的奴隸當中,一張掛滿悲忿與淚水的小男孩的臉,正從某個人的懷裏,悄悄探出。那是一個始終在裹掩著他的溫暖而陌生的懷抱,從中探出臉來的小男孩剛一抬眼,便驀然對上了一雙溫潤如水的瑩亮明眸,和一張黃皮暴牙的醜陋大臉。
“既然救了他,就要讓他知道,怎麼才能活下去。”一個低沉好聽的男聲,貼著那雙明亮的清瞳,拂來。
男孩,依舊無聲地仰視,沾滿淚痕的小臉上,沉默著一股倔強的流沙。
“不要說話,也不要哭。”醜女人的聲音雖然壓得很低,卻嫩嫩的很是好聽。
點頭。
“記好我說的每一句話,然後照做。”
點頭。
“躺下,對,就這樣,現在,無論你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準問也不準動。”說完,醜臉消失。
三秒後。
又晃了回來:“我是不是很醜?”
點頭。
“錯!”額上,立刻被敲來一指:“第一,我不是很醜,而是相當醜。第二,你動了。”
“老實說,我不覺得還能在這兒找到什麼吃的。”一個窈窕的身影於暗夜中悄然閃過,倏然隱匿在了離篝火不遠的幾輛大棚車後。
“如果你不想吃人肉,不想那個小孩子餓死,那就最好保佑這些車裏還多少留著些食物。”一個敏捷的男人,也隨之隱沒。
“有沒有吃的,讓夢打開她的夢眼看看不就知道了麼。”有鳥,迅速地靠上車輪,在緊張中,左右四顧。
“好,讓我先看看,”玩具夢小小的身子一躍落地,同時抬起小手,衝著那些前後都垂著布簾的棚車,抹開了一道可以透視的寬幕瑩光,定睛分辨:“這輛車裏好象有一袋稻穀,還有幾張麵餅,旁邊這輛有……蘿卜……蔥和芹菜……讓奴家再看看這輛,這輛車裏……”
倏然,一個頓住的空白。
“有什麼?”
一個繼續的空白。
“夢?你怎麼了?車裏究竟有什麼?”
“有有有有……”夢的聲音,開始在暗夜陰寒中,哆嗦:“有一個人……一個大睜著眼的……活活活女人……”
眾人相視一眼,再看了看那輛一動不動,死寂在暗夜中的神秘棚車,正自疑惑,卻聽得篝火那邊突然相繼傳來了一片打罵、哀吟的群體性混亂。
卻原來是一些吃飽了人肉的烏桓士兵,在將自己看中的女奴往人群外拉扯扛抱,然後在暗夜深處,將她們不由分說地壓倒,蹂躪起來。更有甚者,幹脆在奴隸們中就直接撲倒,而四周那些漢族男子們,則依舊麻木著臉,在不聞不問無語無視中,垂首。
眾人相視一眼,再看了看那輛一動不動,死寂在暗夜中的神秘棚車,正自疑惑,卻聽得篝火那邊突然相繼傳來了一片打罵、哀吟的群體性混亂。
原來,有些吃飽了人肉的烏桓士兵,開始獸性大發,正在將自己看中的女奴往人群外拉扯扛抱,有稍微躲避不從的,立刻就是一頓拳腳相加,再拋到暗夜的某處,不由分說地壓倒、蹂躪。更有甚者,幹脆就闖進奴隸們中去,抓住一個就直接撲倒,狼似地狂笑,而四周那些漢族男子們,則立刻識相地散向一邊,表情麻木地垂首,不聞不問更無視……
暗夜中的殷嚀,不覺陡然一個僵冷,甚為反感地將自己易容後的那張醜臉扭開,想避過那片混亂的野獸場麵,誰知就在這時,一聲女子的尖叫,突然自遠遠地的夜空深靜處,無比狂野地反抗響起:“啊!!不要!不要碰我!走開!!走開!!”
眾人不禁尋聲望去,卻見一個藍衣少女正邊叫,邊向棚車這邊狂奔而來。
“跑!再跑就扔到鍋裏做軍糧!”兩個魁梧高大的烏桓士兵緊追在她的身後,在距棚車不足6米處時,同時將她一把拽倒。
“不!不要!夫人!夫人救我!夫人!!”藍衣少女兀自求救著,大叫,不住地想向棚車爬來,然而那兩個士兵此時已全然壓倒了她,掙紮,成了徒勞的絕望。
“放開她。”棚車中,突然傳出了一個柔美的女聲。那一聲,甚緩,卻透著股寧靜致遠的微涼,又仿佛月下流水的一道天籟,極是清澈悠長。然而,那兩個欲火正旺的士兵,此時正一心想要製服身下的少女,竟在置若罔聞地繼續用強。隻見那棚車的車簾,終於忍無可忍地被一掀而起,從車內引身現出了一個麻灰布衣,發鬢微鬆的窈窕少婦。
“你們放開她!”這次,柔美的聲音裏,已明顯多出了一股恨顫的苦澀與堅定。
兩個士兵聞聲不禁同時一僵,再,緩緩翻起殘暴發紅了的突眼,陰狠地向那少婦望去,正欲不滿地勃然發作,卻在下一秒陡地呆怔,直直地勾住兩眼,無語地僵在了那裏,以至於那藍衣少女是如何在他們身下哭泣著掩起衣服,又連爬帶跑地逃開,躲到那少婦身後的,都似全然不知,隻是抬著頭,呆呆地望著那少婦的臉。
“這裏怎麼了,都在這兒做什麼呢?!”一聲粗暴的厲聲質問,突然自他們兩人身後喝起,這一喝,如雷劈過,一下子把他們從發呆的仰望中劈醒,立時回身,惶恐稟報:“參見須卜赤萬騎長!”
躲在棚車暗影後的眾人悄然聞聲窺去,卻見幾個手持火把的士兵正簇擁著一名高大偉岸、狼目陰閃的漢子,快步趕來。
須卜赤狠狠地瞥視一眼那兩個光著臂膀,衣著混亂的手下,再上前幾步,衝著那灰衣少婦恭敬地施了施禮,抬眼看她一下,再低下目光:“喬夫人,須卜赤這些手下,都是些不知禮數的莽漢,如有驚擾,還請夫人從輕責罰。”
“奴家,不過是你們強行擄來的俘虜,又怎麼當得起這責罰二字。隻請將軍能放過煙陌,”少婦側頭看了一下那名躲避在自己身後的藍衣少女,再淡淡地看向須卜赤:“她雖為丫鬟,卻是奴家身邊最貼心的人,剛才她隻是想去火邊熬些菜粥,卻不知何故,竟招來了這兩位軍爺的無禮糾纏,令人齒寒。豈不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若將軍果然不肯保全我主仆二人的清白,無妨,喬迤還有一死。”
須卜赤聞言,連忙斂目沉聲:“夫人,從今之後,某必嚴肅軍紀,絕不會有人再來騷擾,請夫人一定保重身體,好隨某直入遼西,麵見我主。”
“奴家隻是江東一名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卻不知你主何人,為何定要擄掠奴家?”少婦說話間,將盈盈婀娜的身姿緩緩轉過,那些手持火把圍立四周的烏桓士兵們不禁跟著後退一步,讓開,然而卻在看清她模樣的瞬間,同時勾楞住了眼,呆看著,似已全部忘記了呼吸。
“奴家,不過是你們強行擄來的俘虜,又怎麼當得起這責罰二字。隻請將軍能放過煙陌,”少婦側頭看了一下那名躲避在自己身後的藍衣少女,再,淡淡地看向須卜赤:“她雖為丫鬟,卻是奴家身邊最貼心的人,剛才她隻是想去火邊熬些菜粥,卻不知何故,竟招來了這兩位軍爺的無禮糾纏,令人齒寒。豈不聞: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若將軍果然不肯保全我主仆二人的清白,無妨,喬迤還有一死。”
須卜赤聞言,連忙斂目沉聲:“夫人,從今之後,某必嚴肅軍紀,絕不會有人再來騷擾,請夫人一定保重身體,好隨某直入遼西,麵見我主。”
“奴家隻是江東一名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卻不知你主何人,為何定要擄掠奴家?”
“我主便是烏桓單於③蹋頓。某此次奉命南下江東,一是為了帶些奴隸回去充實王庭,二是想請來夫人,好一解我主慕名之渴。”
“單於蹋頓?慕名之渴?”
“天下何人不知江東有迤、邐兩位喬夫人,坐擁國色流離④之貌,尤其大喬夫人您,更是姿貌絕倫,天賦異才,四年前,我主聽聞孫策將軍被奸人暗害,而夫人嫁給他方才一年,正值青春年少,遂起了相請烏桓,一睹絕色之心。”
“是嗎?”喬迤淡淡問出兩字,將盈盈婀娜的身姿緩緩轉過,那些手持火把站立四周的烏桓士兵們不禁跟著後退一步,讓開,然而卻在看清她模樣的瞬間,同時勾楞住了眼,呆看著,似乎已全部忘記了呼吸。
“原來她,竟是三國曆史上那位鼎鼎有名的美人大喬!隻是,怎麼會被胡人擄走了?”殷嚀在心裏一歎一問之後,轉而又對這位傳奇女子究竟有好美,好奇起來,遂與眾人躲在棚車的暗影後,借著火把的光影搖曳,向剛剛轉過身來的喬迤,窺望而去。
卻見那喬迤一身布衣,一簪小珠,極是素淨地微垂著眼瞼,卻在靜靜轉身的同時,煙籠荷花般地綻開了一個淡然自嘲的輕笑。
殷嚀的瞳孔頓時放大,於怔望中,突然莫名就想:“怎麼這件麻雀般灰撲撲的破布衣服,會這麼好看?簡直完美的一塌糊塗,她頭上那顆珠花,好象沒什麼特別吧,怎麼看上去,就那麼的風情有致?”
她這邊正自呆呆地看著呆呆地想,卻冷不防麵前伸來一張鳥臉。公公瞧她一眼,再扭頭看喬迤一眼,再看看她,再看看喬迤。
殷嚀被它搞得眼暈,隻得一把掐住鳥脖,咬牙低問:“你搞什麼搞?”
“怎麼辦?主人,看過這位喬夫人之後再看你,發現你眼下這張臉,居然醜得可以殺人於無形了。”
某女,緩緩地眯起眼來……
數分鍾後,一隻昏迷的鸚鵡被一個很矮很小的小人兒歎著氣,從棚車後費勁地拖過,拖出了一地觸目驚心的血痕。
夜深露寒,不知幾更。
在所有的掠奪與殘暴都得以暫時潛伏入睡之後,那幾堆漸漸欲熄的篝火,才開始零星跳起了幾分人間的暖意。
半坐在一群昏沉睡臥的奴隸們中間,殷嚀一邊抱著那個剛剛吃完麵餅,開始昏昏沉睡的小男孩,一邊靜靜地看向篝火,目光,延伸出了一道不知所想地怔怔茫然……
“為什麼要冒險救他?還把偷來的食物分給他?”一個女聲,突然在她的腦海裏發問。殷嚀聞聲,不覺低頭轉眸,看了看那隻正附在自己手腕上,瑩瑩發光的紫色眼睛。
阿紫,是你在問我嗎?
為什麼要救?是啊,為什麼?我隻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賊,帶著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和一幫同樣算不得好人的竊賊殺手,跑到這1800年前的漢未三國,削尖腦袋地想要偷取別人的麵具,結果三張麵具才到手了一張,就搞得大家四處逃亡,窮於奔命,沒得吃也沒得喝,如今救下這麼個小人兒,可不是在自找麻煩麼?
殷嚀想了想,沒想出究竟,隻得歎口氣,抬眼望向無邊的寒夜天際,繼續發呆。
“你亂來也就算了,誰知道連你那個一向行事謹慎的師兄殷子楓,居然也不計後果地默許了這事兒,簡直莫名其妙!”阿紫在殷嚀的腦海裏,依舊不滿地叨叨。
“也許,隻因為這孩子眼下跟我和師兄一樣,都是孤兒了吧。”殷嚀終於想到了一個理由。
“算了吧,他根本就是在有意縱容你,無論你做的對還是不對。”
“胡說,師兄一直都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原則?依我看,你就是他惟一的原則。”
“阿紫!我不準你這麼說師兄!”
“難道我說錯了嗎?你明明知道他對你有圖謀不軌之心,還不跟他劃清界限,任由他對你好,對你縱容。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在無形之中,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離不開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欠他的會越來越多?而你,又準備怎麼還他?以身相許嗎?”阿紫突然焦躁起來,閃爍的紫光,越來越強:“那麼破呢?那個被你傷到心灰意冷,傷到不願回頭,傷到不再說愛的男人,你還想不想將他挽回?你好容易才確定了自己對破的感情,難道,又要在殷子楓的溫柔中迷失自己?”
“我沒有。”殷嚀搖搖頭,睫毛在寒夜的風中翹閃了幾下:“其實,師兄對每個女人都很溫柔的,他是很帥,也很體貼,可以說隻要他想,幾乎沒有哪個女人能不為他動心,從我懂事得開始,就沒見過他的床上缺過女人,殷氏隻要有難度很高的色誘任務,殷十七必定會派他出馬,而他也從來沒有過失手的記錄。或許,是因為我從小就和他生活在一起原故吧,對師兄身邊那些過往不絕的女人看得太多,對他對付女人的那些手段,也看得太多,所以在潛意識中,對他的溫柔,多少有些不敢相信,又怎會迷失?”
“如果你沒有迷失,那為什麼在這半個多月的逃亡中,你的腦海裏從來都沒有想過破?為什麼?”
阿紫的責問,在闖入殷嚀腦海的同時,令她不禁下意識地一個垂眸,怔望篝火的目光,在夜裏,一片黯然微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
我不願去想,不肯去想,不能去想!
你要讓我想什麼?想我和破第一次相遇時,是怎樣扭抱在樓梯上,用槍和匕首以死相拚地抵住了彼此?想我們穿越到三國之後,冷冰冰死人臉似的他,是怎麼戲耍得我咬牙切齒,又是怎麼令我無法逃避地被他吸引?想他在鄴城的牢房裏用怎樣火熱的掠奪要走了我的初吻?想他如何將親手鍛造的匕首送給我,再孩子似地告訴我,上麵刻鑄著一隻頭紮蝴蝶結的小母貓?還是想著他曾給予過我怎樣溫暖的擁抱,用全身心的愛,激發著我的自信,肯定著我的價值?
阿紫,你覺得在想完這些之後,再去想,他是如何在求歡的那夜,不堪地被我拒絕、傷害,又是如何義無反顧、絕決離去,甚至麵對我醒悟之後,急追而去的解釋與表白,也依舊是目光淡漠,拒人千裏……這樣的想,又能有多少意義?我不想在追悔與自怨自艾中夜夜糾結。我隻想快點從這個見鬼的地方活著出去,趕到江東,與他重逢!到那時,就算他不肯給我機會,我也要創造機會,讓他原諒我、接納我,再……重新愛上我!”
“可是……要讓一頭受傷的野獸再重新回頭……”阿紫的疑問,有些擔心:“你真的有把握嗎?”
“我沒有。”殷嚀望向篝火的目光,忡怔著,點點爍爍:“可是阿紫,一個像他那樣輕易不肯動情的冷血殺手,一旦愛了,又怎麼可能說不愛就不愛了呢?怎麼可能就真的心如止水,揮刀斷情了呢?如果說當初他把阿紫你暫借給我,是因為愛我,因為要護我安全,那麼後來呢?當他說不再愛我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把你要回去?他還是擔心我的對不對?在他心裏,一定還為我留有縫隙!所以阿紫,我還是有機會的。無論那條縫會有多小,我都要為了自己去試一試,無論,要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無論他回心轉意的那天,要等多久……我,都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