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江湖有請 第三十四章 失憶、相許、傷
“吱呀——”隨著一座半掩兩棵銀杏樹後的道觀門廡被眾人叩開,一個眉清目秀的嬌小女道,出現在了“無為觀”的門匾下。
迎麵、抬頭,一雙冷漠拘謹的眼,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過,卻在看向殷子楓的刹那,驀然現出了一個難掩詫異的微閃。
那微閃,令殷嚀注意地瞧了她一眼,覺得有些麵熟,隻得疑惑地看了看師兄。
殷子楓不動聲色、不卑不亢地向那道姑說明了過路借宿的來意,再衝她溫文爾雅地笑了笑。那道姑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垂下雙眼,打開門廡,將眾人迎入了觀內大殿。
跟在後麵的夢這回再也不敢大意,拽著公公,緊跟殷嚀,急唰唰寸步不離。
卻說眾人被那女道一路引領,穿過道觀中軸線上的那座青石殿,斜拐到了一處菊花清幽的小院,也不多話,將眾人分別安置在那庭院兩側的幾間廂房住下,再取了了些幹淨的衣袍,和觀中另幾名小道姑燒水做飯,待眾人各自沐浴更衣,至偏殿用餐完畢之後,日頭,已至申時,便齊聚到了破的房間。
“諸位,”看看大家休整的差不多了,很久沒有出聲的落花風突然抬起那雙黑鬱沉思的眼睛,在眾人身上掃了掃:“如今,魘、螭二界到處派人搜尋追殺我們,楓樹林裏的情景,諸位也都看到了,要不是放了那把火,隻怕我們此刻,都已屍骨無存。可知大敵當前,不能再掉以輕心,要盡可能地避開他們的跟蹤,避開正麵衝突。隻是眼下,我們聚在一起人數太多,這麼招搖,很容易被人發現。所以,我們必須化整為零,而且事不宜遲,要盡快分散。”
眾人相視一眼,點點頭。
“那麼,誰跟這位小涼公子一路?”
“我。”破,垂目無聲地靠在一扇直欞窗前,很清冷地答出一字。
“誰跟我去找甜甜?”落花風陰陰轉眸一轉:“算算日子,隻怕他都快等瘋了吧。”
“我去。”殷子楓立刻回應。
“帶上她,”落花風幽幽淡淡地看了一眼殷嚀:“別忘了,我們的條件,是要交換那張麵具。”
“怎麼,擔心我們救走同夥還不給你麵具,”殷嚀瞟他一眼:“想隨時拿我做人質?”
“你可以這麼想。不,應該說,你想的非常對。”落花風笑了笑,笑的很美。
“……”
“好吧,嚀跟我一起去接老土,破和小涼、殷容一路,先行離開。”殷子楓當機立斷。
“喂喂喂,還有我們,我們跟誰?”原本歪側在漆木案上打盹的公公一下子醒了,不覺跳將起來,把坐在案上的玩具夢給嚇了一大跳。
“廢話,我是你主人,自然還是跟我。至於她,”落花風厭惡地看看夢:“不能帶。”
“為什麼?!”公公看看夢,再看看落花風。
“誰知道她什麼來曆,是不是奸細。”
“我不是!”夢連忙反駁。
“有奸細說自己是奸細的麼?”落花風冷笑,在拂袖轉身踏出房門的同時,扔下一句話來:“明天一早,打發她走!”
“主人,主人!”公公看一眼臉色蒼白的夢,連忙震翅飛追出去:“她是從巫靈獄裏逃出來的,不跟著我們,沒人保護,很可能會被再抓回去的……主人……”
夢坐在漆案上怔怔地看著公公鳥飛走不見了,幾秒後才抬眼,看看屋裏的其他人,低下頭,蒼白著臉從案上翻身滑下,再跳下臥榻,帶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門去。
直到這時,破才終於從窗上移回了目光,聲音很低:“明早我和小涼、殷容動身先去江東。怎麼通知老土,擺脫那個人,你們要盡快謀劃。”
“真的要分開走麼?”小涼見大人們都定好了,自己也反駁不得,隻好癟了癟嘴,耷拉下眼簾:“嚀姐姐,我會想你的,多保重啊。”
“知道啦!小小年紀就這麼羅嗦。”殷嚀笑眯眯揪了一下他的小鼻頭。
“那麼嚀,我們就先去隔壁商量一下明天的事。”殷子楓看她一眼,率先轉身出門。
“噢。”殷嚀應了一聲,剛起身走到門口,又不禁回眸,正撞上破凝視過來的目光。彼此不覺地相望幾秒,之後,破忽然一個垂目避開,重新望向那扇平靜灰白的窗。
殷嚀低下頭,咬了咬唇,突然下定決心般地輕聲吐出一句:“我去跟他說明白。”
說罷,也不等對方回應,扭頭就走。
望著她踏門而出的背影,破,一動不動。然而腦海中,阿紫卻一聲歡呼,興高采烈地叫起來:“果然是小破看上的丫頭,她終於決定啦,決定了啦!嗚啦!唷吼!你們準備什麼時候成親?我跟你說,洞房紅燭夜的時候可不準把我從你手腕上扔出去啊,我要看,我很想看噢,哈哈哈哈……”
“阿紫,你可真能給你的主人丟臉。”破依著窗,表情冷淡地想。
“我管她的臉幹什麼?隻要不丟眼就行了,哈哈哈,我好興奮啊!”阿紫大叫。
“色眼!”破無奈地哼了哼,可笑意,卻分明早己暖暖地蕩在了眼底。
“師兄,”剛一走進殷子楓的房間,殷嚀便鼓起勇氣,看向了他:“有件事,我想……”
殷子楓洞幽察微的目光在眼簾下一閃而過,旋即笑了笑:“你想問那道姑的事,對嗎?”
殷嚀不覺一怔,雖說那道姑是有些古怪,隻是眼下,她想提的並不是這個:“不是的師兄,是我和破……”
“不是什麼?你跟那道姑,其實還有過一麵之緣。”殷子楓微笑著,抬手拂了拂她的發鬢,再次截住了他的話:“想不起來了?”
“……”殷嚀隻是無奈地看住他,早就想好要說的話,此時竟開不了頭。
“她曾是徐夫人身邊的一個貼身丫鬟。名叫水珠。”
“徐夫人?”殷嚀詫異了一下,這才想起在鄴城,自己與師兄作戲,氣走徐夫人的那晚,的確還跟有兩個駕車的丫鬟,其中一個的眉眼,果然與那開門的道姑頗為神似,然而,一惑方解,一惑又至:“她為什麼要讓自己的丫鬟來做道姑?”
“其實,是那丫鬟跟著她,一起做了道姑。”殷子楓轉頭,看向窗:“一直沒跟你提,就在我們當著她的麵,調情作戲後的第二天,她就帶著貼身丫鬟,拋家別夫,入觀修道了。臨行前,就是這個水珠,替她捎帶來了一首詩。當時,還以為會相忘於江湖,誰知竟會在這裏遇上,真是無巧不成書。”
“難道,那徐夫人眼下也在這觀中修道?”
“應該在,所以此地不宜久留。免得那女人,節外生枝。”殷子楓沉了沉眉。
“她捎給了你一首什麼詩?”
“不知道,沒看。”
“那詩呢?”
“點火燒了。”
“……你……還真夠無情。”殷嚀瞥他一眼。
“我,無情嗎?”殷子楓回過頭,用一種古怪的眼神,凝視著她。
“恩……那個……口渴,先喝口水啊。”殷嚀慌忙提起漆案上的黑陶水罐,倒了碗水,再小心地瞥一眼師兄,貓似地探下頭去,一陣垂目悄飲。
看著她眼簾上不安微顫的睫毛,原本想靠近她的殷子楓不覺身形一僵。
是真的,留不住了嗎?守護了十年的小獸,終於等到她長大了,美麗了,她卻想獨自展翅,一飛衝天,飛到別人懷裏。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用繩索,還是用皮鞭?怎麼樣才能讓她明白,不可以,離開?
緩緩地轉開身去,長長地吸了口氣,殷子楓強忍著心底,那一陣陣想要掠奪她、吻食、懲罰她的巨大衝動,低頭笑笑:“算了,我們還是先來計劃一下,明天去落花樓的事吧。”
夜色,沉沉地蓋過天際,綴著些閃爍的星子。
夢正揚著自己那張永遠也長不大的臉,整個身影掛坐在無為觀的一座樓闕簷角上,發呆。
“你看,雖然你不能再跟我們一路,不過,可以隱姓埋名地留在這裏做道姑,”公公鳥將翅膀墊在腦後,直挺著兩條鳥腿,躺在夢身邊的一片屋瓦上,閑看星月:“話說,那些巫靈獄者,應該對你這樣的道姑沒什麼興趣才對。”
“滾開!你這禿屁股鳥!”
“就算有興趣你也不一定吃虧。”
“你滾不滾?”
“就算吃虧也不一定會死。”公公看著天上的星星,學著小涼的樣子,聳了聳翅膀。
“就算死了也不關你事!”夢狠狠轉眸,怒視。
“當然,”鳥繼續歪頭,聳翅膀:“你又不是我的蛋。”
“你!我我我……我要掐死你!”夢忽然一個翻身,坐在公公的肚皮上,同時死死按住它的脖子,忍無可忍地大叫著,徹底爆發:“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
“表表……”公公被夢壓得一陣呼吸困難、語調亂擠,鳥眼向天翻了翻,卻在上翻的刹那,突然看到了什麼,瞳孔一下子睜得又恐懼,又圓大:“快、快、快拋……”
“什麼?”玩具夢見他表情不對,不覺猶豫地鬆了鬆手。
公公鳥趁機一個大喘氣,再,扇翅狂呼:“快跑!”
沒等玩具夢明白過來,她小小的身子已被鳥翅猛力推開,翻出一個天旋地轉的飄飛,緊跟著一股腥風劈下,幾片巨大的薄翼猶如破水的槳葉,撲天而至,將一大片屋瓦倏然間狂掃掀飛!夢在順勢翻下的同時一個伸手,吊掛在了房簷下的鬥拱上,正自驚魂中,卻見公公鳥哇哢哢一聲慘叫,隨著無數陡然暴起又急轉暴落的碎瓦,自屋頂上翻落墜下,白羽在瓦礫堆中撲騰了幾下,剛剛站起,又突然撲通一個稀軟倒地,徹底地,暈厥過去。
緊跟著,一個身形奇高,左臂無肉,化骨為刀的黑唇婦人,自屋頂上騰身撲下,在落地時,展了展雙肩上那對幽藍的薄翼,再,陰緩緩地抬起那雙殘虐凶狠的眼,正欲揮起刀臂,衝殺向聞聲步出房門的眾人,卻見一道眩彩如虹般的咒影突然自夜中迸飛疾射,彈指間便射毀了那婦人肩胛後的一片羽翼,痛得她驀然一聲哀號,捂用鮮血飆飛的傷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
“某當是誰,原來是魊界的巫舌夫人!”月光下,落花風一個衣袂飄灑,不知從哪裏現身而出,絕色的容顏,黑夜的凝眸,再攜裹著一抹輕魅而疏離的陰風:“是奉命來為杜遲報仇的嗎?”
“你是誰?”巫舌夫人忍住痛,看向他的眼裏一片驚閃:“怎麼會化虹咒?又如何會認得本座?”
落花風沒有回答,隻一道金光自指間驀閃而出,在巫舌夫人為之避閃的瞬間,一枚純金打造的七星北鬥花“噗”然一聲釘的不窗欞上,於月光下,且閃且顫。
巫舌夫人不覺渾身一震,望著那朵金花,見鬼似地連退數步。
“還不走?”落花風不再看她,隻望著月,負手沉聲。
隻此三個字,巫舌夫人已自聞聲驚魂,立刻拖起自己殘敗的薄翼,躍上房頂,轉瞬消失了。
殷子楓和破站在彼此的門前,相視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追。
“喂!喂!”夢一個鬆手躍下屋簷,回時飛快地奔向亂瓦堆中,那隻一動不動的公公鳥,抓起猛搖:“傻鳥!你這禿屁股的傻鳥!快醒醒!醒過來!不要死!不要死啊!”
鳥頭無語,垂軟耷拉著來回晃蕩。
“求求你們,這傻鳥救了我,現在,求你們也快救救它吧!”夢抱著那隻空前安靜無助的鳥,抬起小臉,緊張而蒼白地看向眾人。
“它內髒完好,受了些外傷但並不要緊。”黑暗中,傳來一個女人遙遠的聲音:“估計是因為震蕩造成的暫時性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