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諧認識和和媽二十幾年了,對她的印象仍然像籠著一層霧一般,看不分明。
林女士有端莊的麵容和清麗的氣質,與和和在一起更像姐妹而非母女。
林女士表情很少,通常可見微笑和不笑兩種,生氣和焦急的樣子極少見。
林女士言語更少,通常別人問話,她才回答。她不議論別人,也不會與別人談及自己。
林女士是她那個領域的專家,學科帶頭人,巾幗不讓須眉。
這樣一個沒有七情六欲,一心鑽研學問的女子,兒時起他便常常不自覺地將她的形象與古墓派傳人重合起來。
不過鄭諧盡量不去將林亦心想象成小龍女,因為他一直覺得和和的爸爸很像郭靖。
黃蓉的老公與楊過的老婆結婚生女……這是何等混亂的關係,完全是褻瀆。
鄭諧腦子裏還轉著往事,本來正低著頭的和和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朝他投來驚喜又期待的眼神,令他受寵若驚。
和和一直很畏懼她的媽媽,其程度相當於賈寶玉對賈政。但和和自己也說,她的媽媽不隻從沒打過她,罵過她,甚至連說重話的時候都不曾有過。她隻是見到母親便害怕。
大人們開始寒暄,小輩便可以鬆一口氣了。
鄭書記與林教授在一起,可以充分體現中國禮儀之邦風采。
“林教授最近的研究進展如何?聽老李說你們常常通宵實驗,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
“多謝鄭書記關心,還算順利。您也要多注意身體,不要太操勞。”
晚餐在鄭諧家進行,很豐盛,桌上有好幾道和和最喜歡的菜。
鄭諧與和和在餐桌上隻負責埋頭吃飯以及側耳聆聽。
飯局散得很早,林教授要回實驗室等結果,她淡淡地對和和說:“不用等我,你先睡。記得把門上三道鎖。”這意味著她要接近天明才能回來。
於是鄭諧帶和和去赴另一場約,鄭諧表姐在著名的老字號茶館迎賓樓等他,稱許久不見他的真身,想念得很,要他務必現身。
上了樓,包間裏不隻表姐一人,還有他許久不見的另一個遠房表姐冰冰,以及一位素未謀麵的美麗又有氣質的女子。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一場鴻門宴,所以他帶上了和和。
蕭薇表姐的小名本來叫做薔薔,是鄭諧娘家那邊倒數第二小的孩子。自從哆啦A夢裏出了個尖嘴猴腮的“強強”,而樂壇又盛行《小薇》這首俗人歌,她就開始強迫每個人都改稱她為“薔薇”。
薔薇早年在大學裏是話劇社社長,練就一身誇張又高超的舞台劇表現力。此刻她狀似驚喜地站起來:“阿諧,這麼巧。認識一下,這是你冰姐的小師妹以及朋友陳子柚。”
又轉頭對已經站起來的白衣清秀女子說:“小柚,這是我表弟鄭諧。剛才給他打電話時才知道他今天剛巧回來了,恰好在附近,非要過來見我和冰冰一麵。真是擇日不如撞日。”
陳小姐嫣然一笑:“久仰大名。”
接下來繼續介紹,“這是和和,我們家的小妹妹。”刻意強調和和是“她們家”而不是某個人的。
和和心虛地朝美女笑笑,心裏亮起警鍾。
全體美女也都在優雅地笑,除了鄭諧。
笑得最優雅的是薔薇表姐,好像半小時前在電話裏對鄭諧說“你今天若是敢不過來就死定了”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何況她三天前就知道鄭諧要回來了。隻是冰表姐也共謀,真是近墨者黑。
其實陳小姐也是被薔薇表姐拐騙來的。按常規,她倆應該借口去洗手間,很久都不回來。但攪上一個筱和和,再這麼玩就不好看了,她們總不成把和和也一起拖去洗手間。
於是,兩位淑女隻好把預謀好的相親會努力改成看似正常的親友團聚會,努力找了高雅又有情趣的話題聊下去,期待能收到意外的效果。
場麵控製得還不錯,如同奧斯汀小說裏紳士淑女的下午茶時間,對白一板一眼,一問一答,有禮有節,從容優雅。
梁冰冰和陳子柚都是話不多,聲音也輕軟的女子。至於筱和和,第一時間便認清自己的形勢,乖乖巧巧地埋了頭小口地喝著茶吃著糕點,絕不引火上身。鄭諧被圍在四個女人中間,也算得上閑庭信步,悠然自得。最賣力的一直是薔薇表姐,直到她再也找不到新的話題,而別人又拒絕替她圓場時,她清清嗓子溫柔地說:“和和比我上回見時長高了。”
和和本來長得就嫩,再刻意地虛化一下她的年齡,直接把她定義為未成年對今晚狀況比較有利。
鄭諧用可稱得上“溫柔”的方式笑:“和和這個夏天曬得有點黑,又瘦了許多,所以看起來好像高了一些,姐你又犯視覺錯誤了。”說畢伸手把和和垂到臉上的頭發拂到她的耳後。
他抬頭欣賞了一下薔薇表姐正漸漸僵硬的表情,用筷子夾了桌上的小甜點放進和和麵前的骨瓷盤裏:“你掛念這裏的小點心很久了,這次多吃點。”又招來服務員讓他們再上幾盤,還記得客氣而殷勤地麵向客人陳子柚:“陳小姐也多來點?”一副佳人一點頭便要上前服務的架勢。
“謝謝,我正在節食,晚上不吃甜點。”陳小姐柔聲說。
最無辜的是筱和和。本來迎賓樓的小糕點是口味至好的美食,又貴得嚇死人,以前和和自己來吃時,總覺得好像在直接啃人民幣,罪惡地快樂著。
可是如今她本來就吃飽了,還喝了許多茶。因為自知又被人陷害做了一回高度電燈泡,已經體溫上升了許多,又暗暗察覺到這屋裏的數道目光其實都在投向她,盡管她隻將頭頂留給她們,但那一塊頭皮也是被烤得灼熱。這種情況下,她哪裏還品得出美味,隻想快快逃離。
偏偏鄭諧還不放過她,一味地往她盤中夾點心。她嘴裏正含了一口,說不出話來,隻好用眼神示意他饒過她。鄭諧說:“你要果汁嗎?”順便抽了紙巾替她擦掉嘴角的幾粒糕餅渣。
“鄭先生與妹妹感情真好,可惜我沒有兄弟姐妹。”陳小姐還是風度絕佳地微笑著,但是連淡定的梁冰冰都開始笑得吃力了。
這場精心策劃的突襲相親就這樣以徹底的無厘頭散場。蕭薇和梁冰冰在路上還忍不住感歎。
蕭薇咬牙切齒:“鄭諧這死小子快成精了,每次都拆我的台,氣死我了。”
“和和也可憐,總麵對這種局麵。”梁冰冰歎一聲,“薔薇,依你看,小諧會不會喜歡和和,一直在等著她長大?”
“他若真有那個心,早就該下手了。小諧從國外回來也有四五年了吧?我就沒看出半點端倪來。”
“阿諧這家夥智商高情商差。你看他從小到大對誰上過心?除了倩柔姨外,也就一個筱和和了。”
“你不覺得阿諧跟和和在一起就跟過家家似的,大多數時候阿諧當爹,偶爾也會反過來,和和像個老媽子。”蕭薇望天歎息,“其實他若想娶和和倒好。雖然和和還有點小孩子心性兒,但也算從小看到大,知根知底。我隻擔心……”
“和和小孩子心性?”開著車的梁冰冰險險地躲過一輛違章車,“我覺得和和也就在阿諧麵前像小孩子,其他的時候,這小丫頭有主見得很,而且固執。她決定了的事,幾頭牛都拉不回來。和和骨子裏與她媽媽很像。”
“和和怎麼會像她媽媽呢?完全不像。林亦心這女子神奇得很,可以把經曆過的種種都當成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自己可以完全不受影響。明明什麼都不在乎,偏偏又對她的工作那麼狂熱。”
“那是寄托吧,薔薇你看問題要看本質。你剛才說你擔心阿諧什麼?”
“那個,我在想,鄭諧會不會有什麼缺陷啊?生理?心理?不然怎麼不見他有一個長久的女友……”
“有你這麼咒自己弟弟的老姐嗎?缺陷……你沒聽說他換女伴跟服裝換季同步?”
“就是這個問題啊,沒一個能撐足三個月的,這點時間的確不夠深入了解啊……”
這一邊鄭諧正與和和在熙來攘往的夜市裏堪堪穿行。
鄭諧覺得耳根發熱,疑心薔薇表姐正在對他破口大罵,興許還把他名字寫在布偶身上用針紮他。
夜市上人很多,和和又逢攤必鑽,稍一閃神她就不見了,鄭諧隻好扯住她的背包帶子,像牽著小寵物一樣。
和和甩開他,他立即又牽上,如果和和要向人堆最密集的地方鑽去時,他就一把將她扯回來。
“放開我!我又不是小狗!”
“逛二十分鍾了還沒夠?回家吧,又沒什麼好東西。”鄭諧平生第一回逛“夜市”,被人群晃得發暈。
“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打車回家,反正我們也不順路。”
“得了,你這個人在哪兒都能迷路,萬一被人販子拐走,我罪過大了。”
“你怎麼老記著別人的糗事啊,心靈陰暗。”
和和五六歲的時候,鄭諧偷偷地帶她出去逛廟會,結果竟然把她弄丟了,急得他頭發都幾乎白了,十幾分鍾後才找到撇著嘴正醞釀眼淚風暴的她。
“我這輩子也沒碰過幾次那麼緊張的時刻,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你肯定像甄士隱的女兒一樣被人拐走了。”
筱和和思考了一會兒才想起甄士隱是誰:“那時候你才多大啊,就開始看《紅樓夢》了?吹牛。”
“筱和和,不要總是用你自己低下的智商當參照物來衡量別人。”
和和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可以為自己扳回一局的精妙言辭,隻好轉移話題:“你最睚眥必報了,上回你相親我鬧了你一回,今天你就來害我,沒度量。”
“我害你什麼了?”
“今天那位陳小姐,人漂亮,氣質佳,涵養也好,比你上回那相親對象強多了,你應該試著勾搭一下。”
“你吃撐了吧?”
“你現在才知道啊,都是你害的。”
“別逛了,回家吧,若你回家太晚,亦心阿姨會怪我帶壞你。”
“我媽從來不說人家壞話。”但一聽到媽媽的名字,筱和和便乖乖地跟著鄭諧上車了。
“我們寢室以前也有兩個‘紅學家’,臥談會的時候就講紅樓。”筱和和還是撐得難受,在車裏隻好用說話來當運動了,“有一天我們討論,現代男人倒底願娶林妹妹啊,還是寶姐姐。”
“結論?”
“與寶姐姐結婚,找林妹妹當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