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行了一段路,女子朝他招招手,放下車窗,他也將車窗滑下。
“我叫楊蔚琪。”
“我知道,你名片上有寫。”
“你叫什麼名字?我改日一定要謝謝你。”
“舉手之勞,不必掛在心上,再見。”
鄭諧朝她揮揮手,將油門一腳踩到底,車子騰地衝了出去。
他開著車窗吹著風,聽著疲疲塌塌的迷幻電子音樂一路開回家。他承認這種音樂很難聽,但是挺符合他目前的狀態,頹廢而沒有生機。這是上次回家時,他的父親送給他的評價。他的學者姑父則解釋為:心理低潮期。
其實他這一兩年都這德行,不但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越發地嚴重了。
按說遇上這麼刺激的事,又是打架,又是美女,他應該有點激動和振奮的感覺才是,但他還是無聊依舊,隻有右手臂上絲絲的抽痛提醒他,今天晚上似乎比以前多了那麼一丁點兒的餘興節目。
韋之弦每天都提前二十分鍾到公司,換下衣服,打開電腦,檢查一下鄭諧的辦公室。當她再回位子上坐穩,收整好自己的東西後,鄭諧恰好衣冠筆挺地走進辦公室,這時距上班通常還有十分鍾,誤差最多一分鍾。他永遠都像精準的時鍾。
可是今天鄭諧卻早來了至少三分鍾,以至於他來的時候韋之弦正在他的辦公室。
這種反常現象必有異狀。鄭諧穿的短袖襯衣,韋之弦稍一留心,便發現他的右臂處有一道很明顯的新疤痕。因為太靠近關節處,牽一發動全身,想來影響了他正常的開車速度。
她盡量藏住自己的好奇心。雖說對老板表達適度的關心是秘書應盡的本分,但他倆年紀相差不大,這種關心不表達也罷,免得橫生是非。
“韋秘書,請幫我跟和和訂兩張周末去省城的往返機票,周日返回。”
“鄭總,把去機場和候機時間都算上得用四五個小時,而且最近航班常常延誤,開車去也隻需要五小時。”
“上次回去和和暈車,兩天都沒緩過來。”
“火車呢?”
“我暈火車。”
韋之弦領命照辦。
不過,她可是第一回聽到這種機密。和和是那種坐著過山車還可以口齒清晰地背《春江花月夜》的家夥,鄭諧則動輒在高速路上把車速開到兩百公裏,這兩件事都一度令她受到了驚嚇。而現在,她突然得知,這兩人竟然一個暈汽車,一個暈火車,所以此刻她也暈。
上午她去向他彙報工作,眼睛還是時不時地瞄向鄭諧的傷口。別怪她無聊,實在是,鄭諧受一回傷非常的稀奇。因為他身手敏捷,行事又謹慎,偶爾手上纏了創可貼,或者扭到腳,多半是筱和和闖禍時害到他。
鄭諧發現韋之弦一直在偷看他的傷口,突然想起什麼,從文件包裏抽出一條絲巾遞給她:“我記得這個牌子應該不便宜,能再找到一條新的嗎?”
“不是價錢的問題。這是限量款,全球隻售九百條,二手的也難尋。”
鄭諧沉默了片刻:“那就再買一條這個牌子的其他絲巾,連著這條一起送回去。”他又遞過一張名片。
韋之弦看著名片:“這裏的人果然都是有錢人。”
“什麼?”
“絲巾的主人,她是青正平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哦,我沒仔細看。”
青正平很有名氣,也很有話題,因為他們總是接棘手又賠錢的案子,有一點劫富濟貧的俠義之風,名字由來據說也是取自“要像包青天一樣維護社會正義與公平”。他們常替弱勢群體強出頭,因而得罪權貴,也曾經熱熱鬧鬧地狀告政府,居然一直安然無恙,有人疑心他們有強硬後台。
“因為很有錢,所以才總接手那些不賺錢的官司吧?據說他們的老板頂頂有個性。”韋之弦的八卦之心被難得地勾起。
“員工也夠有個性。”鄭諧低下頭工作,結束了這個話題,待韋之弦要出去時,又補充,“你用快遞就可以了,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留聯係方式。”
周六的早晨,鄭諧與和和已經坐到了飛機上。和和臉和眼睛都是腫的,鄭諧斷定她昨日睡覺前喝了太多的水。
“這眼圈不是腫的就是黑的,你最近越來越像國寶。”
“我已經過二十五了嘛,據說這是鮮花開始衰敗的年紀。”和和打哈欠。
“丫頭片子一個,還鮮花衰敗。”鄭諧嗤之以鼻,“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沒呢。其實昨天我終於加完班,所以早早就睡,結果就把臉睡腫了。”
“作息不規律,惡習。”
這麼多年來,和和對鄭諧的教誨早就形成了左耳進右耳出但絕不頂撞拌嘴的最佳應對之策。等到鄭諧重新恢複沉默了,她就笑嘻嘻地扯著他的袖子:“我最近賺了一筆外快,請你吃大餐。你想去哪?”
鄭諧斜看她:“賺了多少?”
“七千塊,不少吧?”和和炫耀。
“這麼多?那就去靜廬吃套餐。”
“聽起來像尼姑庵。全素的嗎?那可太便宜我了。”
“還好吧。一個人隻需要三千塊,你還可以剩一千。”
“你改名叫黃世仁好啦!”和和叫起來。
“熬了那麼多天才賺七千,還不夠買補品補元氣的,居然這麼得意,你也就這麼點出息了。”
“七千塊也是錢啊,很多人要賺一年才能賺到咧。不識民間疾苦的奸商與特權階級!”和和的一腔熱情被無情地打擊到,氣得一路都不再說話了。
出了機場已經有車在等候。上了車才知道,鄭諧的父親今日下鄉慰問去了,晚上才回來。和和打電話給自己的媽媽,卻是助手接的電話的,稱林教授正在實驗室,傍晚出關。
兩人沉默對視一眼,聽得來接他們的人說:“鄭書記請和和小姐晚上一起吃頓飯,也請了林教授。”
A城這個省會城市其實算是鄭諧真正的故鄉,他父母在這裏成長,結婚,然後隨著他父親不斷調職,開始四處為家的日子。
後來他們遷到鄭諧與和和現在所居的臨海的Y城,並在那裏停留了最久的時間。因鄭諧媽媽的身體出現了問題,也因為鄭諧的學業問題,鄭父以後調職,他的媽媽沒有再陪同,而是留在那個氣候宜人適合休養的城市。
鄭父幾度升遷,又重新回到了這個省份。鄭諧沒有遠離父親,但也不願留在他的眼皮底下,就這樣維持著車程五小時的安全距離。
而當年,在和和三歲時,她媽媽因被派駐到大西北研究基地不得不帶走和和,不料和和水土不服,自從到了那裏便一直病著。和和媽無奈將她送回來。因為沒有別的親人,所以將她寄養在保姆家中。
鄭諧的媽媽那時經常去看望和和,她與和和投緣,越看越愛憐。有一回和和一個人被鎖在家中,從噩夢中醒來大哭不止,又打不開門,鄭諧的媽媽在門外聽得肝腸寸斷,不久後便將照顧和和的任務強搶到手。
和和媽並不希望和和與鄭諧的家庭扯上什麼關係,差距太大,而且她並不認為鄭家欠了她與和和什麼。但是鄭諧的媽媽真心實意地喜歡著和和,和和又非常依賴她,所以和和媽最終心軟,和和就這樣成了鄭家的幹女兒,一晃十幾年。
當鄭諧將讀高三,而和和也要讀初二的時候,鄭諧的父親又調回本省,而巧合的是,和和的媽媽也回到了省城的某所高校,主持一個實驗室。
那個暑假,她再次將和和接到身邊。結果僅僅是幾百公裏的距離,和和再次水土不服,整個暑假都在病床上度過。而且她與親生母親並不親近,怯生生,神情如小鹿,與鄭諧媽媽多年來的通信中描述的那個和和判若兩人。
其實和和的不適應不僅僅是水土不服。她是個害怕改變的孩子,每次分班或者升級時,一起的老師、同桌都會換成新麵孔,那種不可預知的未來都會令她嚇得睡不好覺,何況這一回她的周遭是要天翻地覆地發生變化。
而鄭諧的媽媽也心神難安,一天兩個電話囑咐叮嚀,一周一兩次地過來探望。和和媽接受了這個事實,而且她的確沒有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和和。所以當快要開學的時候,她再次把和和送了回去。
按說鄭諧一家也應該到A市去團聚的,但是鄭諧媽媽的身體已經不能適應那邊的幹燥氣候,即使那裏曾是她的故鄉。而且鄭諧說:“我不願意換學校,需要很長的調整期,影響我成績。”
鄭諧的媽媽就以這個借口留在Y市,隻在偶爾周末的時候乘車去看望丈夫。這麼多年,分離成為一種常態,相聚反而不能適應。
於是在那些沒有家長在家的周末,鄭諧與筱和和分坐在餐桌的兩頭,等著保姆上菜。等待的時候,鄭諧百無聊賴地翻著財經報紙,而筱和和則津津有味地看著少女漫畫。
鄭諧常常毫無預兆地把報紙淩空扔過來:“換一下。”
和和不敢違逆,隻得老老實實走到他跟前親手送上自己的可愛小畫書,然後捏著他的報紙橫看豎看,雖然每個字都認識,但就是半天也讀不懂一段話。
鄭諧考上大學去外地念書後,鄭諧的媽媽更是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和和身上了。
和和有時候對著鏡子瞅著自己,看不出來自己倒底哪裏可愛,以至於倩柔阿姨這樣喜歡她。
她隻從鄭家的工人們唧唧喳喳的長舌中隱隱地知曉當年兩家糾結的往事,所以鄭家要補償,知曉了倩柔阿姨因為一心向佛善待天下生靈所以也包括了可憐的她,還隱隱知道鄭伯伯的心另有所屬,所以倩柔阿姨躲在這一隅眼不見心不煩……
那兩位阿姨不久後就從鄭家徹底消失了。和和不是多事的孩子,所以並不問。隻不過有一回鄭諧回來了,倩柔阿姨表情不滿但語氣仍溫柔地勸誡鄭諧要待人寬容為懷,要容得下別人的缺點。那時和和才知道,那兩位做了多年的工人竟是鄭諧安排人換掉的。
他遠在幾千裏之外求學,卻對家裏的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筱和和覺得鄭諧實在是神通廣大。
鄭書記找鄭諧通常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而鄭諧向來知分寸,從小到大也沒做過什麼足以驚動父親大人的事。
但他仍是需要定期到父親身邊彙報工作與生活近況,要求簡明扼要,不少於五分鍾,也不能超過十分鍾,然後回答父親幾個問題,像麵試,也像答辯。
這大約是他父親的職業病使然,也是他們父子二人為數不多的溝通方式。
鄭諧和父親從書房出來時,見到和和的媽媽林亦心也到了,正在與和和說話。她表情平靜,語調輕柔,但和和低頭不語,一副做錯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