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車子終於呼嘯而去,韓悅攤開握緊的手掌,向下翻轉,一枚銀戒指瞬間掉落,在地上轉了幾轉,靜止不動。扭回身往門口走,赫然見到陳浩,不禁問道:“哪蹦出來的?”
“你還好吧?”陳浩有些擔心。
“比想象中好。”韓悅笑著回答,黑色的眸子亮亮的,她抬頭想使眼淚不掉出來,卻看到自己家的燈在這個時侯突然亮了。
“噓!”韓悅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示意陳浩別說話,快步走到門口,按著502不鬆手。
“回來了?”不久,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又短又急促。
“媽?”韓悅微微皺眉。
“怎麼這麼晚?又聚餐了?”
“上去再說吧,給我開門。”韓悅指指裏麵,跟陳浩擺了擺手,始終不說話。
“你?”陳浩卻也跟了進來,還隨手帶上了大門,這讓韓悅恐懼。
“母親這個時侯出現大概不合你的心情,不過,別找老人麻煩,睡不著就打給我。”陳浩壓低聲音說完,便開門離開,留下愣愣的韓悅。
“媽,你怎麼回來了?小孩長得像誰?”韓悅見母親早早地開了門,拿著一個梨站在玄關吃著。
“也沒幾天誰能看出來啊,我聽小敏說你回掉一個條件不錯的人?”
“她又告狀了?”陳浩的話充斥在耳邊,韓悅努力笑得可愛。
“她也是為你好,自己都沒著落還想著你,這可是人道主義精神!”
“就會亂甩詞!”
“哎,那個開酒樓的……”
“媽!”韓悅打斷了她。
“好,好,我不說了,你先洗澡,等你緩過來我再跟你算賬。”見女兒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艾柳有些不忍。
“這還差不多,你還不睡?”見艾柳坐到沙發上一副‘我等你出來’的架勢,韓悅問。
“你這碟挺好玩的,看會。”韓悅這才發現電視裏正播放美劇。
“你又亂翻我東西。”
“我是你媽。”艾柳把梨咬得響響的。
“你看吧,我洗澡。”對這個媽,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鎖上門,打開水龍頭放水,韓悅盯著鏡子冷笑,電影裏都是假的,哪會什麼事都哭呢?這就像淤在心底的泥,雖透不過氣,哭,卻還不至於。
“媽!”洗完澡,韓悅躺在艾柳腿上拖著長音撒嬌。
“累了?媽給你削個梨。”
“媽,什麼時候能退休啊?等我退休了,就買隻雞放鳥籠子裏,天天去公園跟湖心島上那群人練大合唱。”韓悅發現自己的願望真是夠‘美好’的,嗬嗬嗬地笑起來。
“傻丫頭,等你退休就老了,現在雖然累,但也是你最好的時候,所以得趕快找個男朋友結婚。”老媽退休後就這點愛好,三句話不離本行。
“媽!”韓悅打斷她。
“吃梨,吃了趕緊睡,這樣才能美美的。”艾柳也是典型的不按套路出牌。
“這梨真甜。”
“甜吧?這是新疆伊犁梨,光照足,你趙阿姨兒子去新疆拍廣告帶回來的。悅悅,你還記得那孩子嗎?現在長得可高了,在廣告公司,是個什麼經理呢!”不管說什麼,艾柳就是有本事轉回來。
“現在經理遍地都是,哪來的趙阿姨?海平的?”
“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知根知底就是了。”
“我都服死你了。”
“媽也想過了,開酒樓的也沒什麼好,太有錢了,什麼女孩都見過,未必拿我們當回事,不同意就算了。你趙阿姨這兒子吧,她跟我說過幾回,本來我也不太願意,什麼商學院?頂多算個三流學曆。今天送梨我一看,人長得不錯,老老實實,還挺有禮貌,房子、車子也都有……”
“我睡覺了。”韓悅出言威脅。
“你就見見,萬一……”
“不見。”韓悅氣得坐了起來,翻了翻白眼,要回自己房間。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我看你根本就沒打算嫁!本命年交往,明年結婚,這才是合理的人生……”‘砰’地一聲,韓悅把艾柳的話隔離在門外,終於清淨了。
“回去了?”韓悅接起電話時,看到房門玻璃上人影晃動,可惡,老媽在偷聽。
“沒吵架吧?”陳浩給自己倒了杯酒。
“沒有。”
“有人偷聽嗎?”聽說那邊故意壓低聲音,陳浩問。
“猜對了。”
“那我掛了,明天給你買好吃的。”
放下電話,也懶得去理論,睡自然睡不著。韓悅反複地想,張延會傷心嗎?會像《奮鬥》裏的向南那樣一邊開車一邊唱歌一邊哭嗎?肯定不會,自己也是好好的呀,他一個男的,更不會那樣!人與人之間不過如此,不是有句話叫太陽照常升起?
淩晨兩點,韓悅‘呼’地坐起來,拿出床頭櫃的速效救心丸含上,又重新躺好。
雨居然下了幾天都沒停,綿得像個頑固的少女,用自己的小力量一點點地打濕愛人的心。最初,它落在地上就找不見了,幾天過後,坑窪處已有汪洋。
冬天裏生活在北方的人是幸福的,房間裏總是暖暖、幹幹的,沒有陰冷,心髒也不會縮成一團。因為這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的雨,已經停止供暖的房間霎時回到了冬天,江南的冬天,陰冷得怎麼也烘不幹韓悅那顆潮濕的心。
韓悅把手放在空調吹風口,感受陣陣熱流從手心溜進心裏,感覺到一種扭曲的幸福。
決定總是瞬間的事,很微妙,就像和張延六年後相遇、開始和結束,就像莫名其妙地選擇了陳浩。當韓悅坐在飛機上看著海平上空的黑雲被甩在後麵時,突然覺得胸口不會悶了。
“恬淡虛無,真氣從之,那種‘靜、涼’的狀態,我怎麼就做不到?”
“內無所憂,外無所擾,喜、怒、憂、思、悲、恐、驚都不過度才能靜,施主顯然是憂思過度。心主火,腎主水,心火屬上交,腎水屬下交。心不靜,心火不能下行,水火不能既濟,也就不能涼。”
“沒結婚果然不一樣,班裏聚會,不少女生變化很大,見到你,我很欣慰啊!”韓悅從後堂繞出,等在外麵的蘇宏將一瓶水遞給她。
“耽誤你賺錢,嫂子不會怪我吧?”韓悅被蘇宏誇張的表情逗笑。
“你哥哥我現在可不是閑一日就沒飯吃的人了,不然去哪給你討嫂子?”蘇宏和韓悅開始下台階:“喝幾杯去,再沒遇到過你這麼好的對手。”
“和高僧聊過悟了嗎?”通往景區大門的林蔭道上,蘇宏問道。
“我一個俗人,大師當然也就是說些淺顯易懂的,難道還點化我不成?”
“大學裏,長得好成績也好的並不多,當時我就在想,這女孩怎麼就跟了劉彬呢?後來畢業時那家夥瘋了一樣鬧,真是替你捏了把汗,如今看你過得不錯,總算是放心了。不過,你來我這曬太陽,一定是又遇到煩心事了吧?我說幾個字,你聽聽,看看是不是比那老和尚還托底。”
蘇宏一臉神秘。
韓悅但笑不語,隻聽蘇宏一人去說:“順其自然!”
“我還以為是什麼,就這麼簡單?”韓悅笑了起來。
“三千萬恒沙,一彈指六十瞬間,佛說,這裏麵都是千千的浩劫。”蘇宏開始背誦,剛毅的表情透著讓人無法褻瀆的認真,韓悅隨他緩緩地走著,聽著:“五百年回眸,五百年擦肩,再過五百年後,又可相逢一笑。縱使散了,也不過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佛在時間之流裏,伸一指定住時光,把我等碌碌俗人,圈了進來。非空,佛拾落花一瓣,與汝等說法:安知塵劫,不是幻影?安知此刻,不是真實?雲在青天水在瓶。”
聽到此處,韓悅接著背道:“都是妄言啊,切膚之疼,非時光不能消磨。……簷頭滴水,從簷角至台階,是一瞬?一世?還是千百劫?傷了我們的人的笑顏,傷心人的笑顏,從綻開到落寞,是一瞬?一世?還是千百劫?……刹那芳華,落英繽紛,佛教我們泅渡時光,賞花而不沾襟,愛物而不執著。”
“你既會背,六年,怎麼就參不透?”蘇宏輕輕歎道。
“之所以頂禮膜拜,往往是自己無法做到。文字當中找慰藉,你我都屬此類。”
蘇宏是班裏年齡最長的,也是少數幾個男生中唯一和韓悅聊得來的。當年已經工作的他考上大學時,同歲的女友以不想浪費青春為由提出分手,說是不想等到最後,卻落得一場空。蘇宏同意了,他們約定,如果四年後她還單身,他就娶她。可剛剛大一下學期,女友就結婚了。那時韓悅陪他喝了一夜的酒,蘇宏滿眼是淚地說以為女友隻是誆他,以為她會等他,讓她第一次覺得男人哭也讓人很感動。
淩晨時回到酒店,打開手機,很多留言,都是陳浩。
次日清晨,韓悅拖著行李微笑著輕敲車窗,睡在樓下車裏的陳浩驚醒、下車,然後是怒氣衝衝的責問。
“你到底去哪了?”
“我去曬太陽。”
“曬夠了嗎?”韓悅滿眼的笑意讓陳浩明白她做了個對他有利的決定,放柔了語氣。
“不夠,不過,聽說海平也出太陽了,回來接著曬。”
“為什麼等在這?”陳浩的疲憊顯而易見。
“怕你回來,卻不聯係我。”那晚以後,韓悅一直避不見麵,收到她請假的消息就立刻趕來,結果還是慢了一步。
“陳浩,我很壞的,你不知道。”他隻知道張延有家,怎麼會想到那位家中之人是她的同窗?
“我不覺得。”她不壞,他知道。隻是那些往事的知曉,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坦露,對大哥傾訴一切,不就是因為她早已認定他隻是過客?
“如果隻是玩弄,你現在就要離開。”跟張延的交往,或許會讓陳浩認為自己是個隨便的人。
“絕對不是。”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就像已經站上神壇。
“上車。”怔怔地看著陳浩的眼睛,韓悅想找到一絲絲的欺瞞,就像劉彬的目光常常閃爍不定,最後,她終於放棄,開口說道。
“呃?”陳浩不解。
“你該睡一覺,我送你回家。”
“你?”陳浩還是愣愣地,韓悅搖搖頭,不敢相信這就是名牌大學裏念出碩士又做了幾年生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