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大君頗覺麵子上掛不住,也海飲一杯:“不醉不歸,就這麼說定了。”
張氏坐在這二人中間,一麵與柳城君眉來眼去,一麵伸出腳輕輕去碰永安大君的腿,豈料永安大君徑直站起身,繞開張氏,坐到柳城君身邊,張氏自是頗覺無趣一陣煩惱。
這四人劃拳擦掌,特別是張氏,玉腕上的鐲子敲得叮叮當當,好不盡興。
期間,大君府林管家站在簾外,多次想入內傳話,永安大君根本不予理會,隻命其先行離開,直到林鶴遠帶來的兩壇子酒,喝個了底朝天,四人俱是醉籠薰薰,才由各自帶來的仆人扶著盡興散去。
柳城君去了張氏的私宅,這林鶴遠遞上熱巾,又送上茶水予永安大君:“小人瞧大君飲酒,還有三分清醒,與小人一般,小人的父親其實已在都城,就落腳在普賢寺,還請大人抽空一敘。”
永安大君將熱巾敷於臉上,沉吟道:“明日我進宮之後,留殘步去普賢寺上香。”之後,因永安大君將林管家等仆人先行打發回府邸,林鶴遠便命自己的轎夫抬了軟轎並打發了奴仆送大君回府,此是後話。
次日起來,天氣依舊陰沉,似乎半夜下過幾滴雨,宮殿的青瓦上有過隱隱水痕,露著雨跡,雲層越發積得濃厚,黑壓壓的天與晚間無異。
而內殿的氣氛更是壓抑。
敬妃審視著永安大君暗沉的眼眶:“你這眼睛怎麼漚僂了,昨晚一宿未睡?”“回慈殿娘娘,天氣潮熱,難以入眠,”他伏在地板上給敬妃請安。
“別是跟媳婦兒吵嘴,弄得不安寧吧!”仁平公主搖著宮扇戲謔道。
他坐起身,言語自是不滿:“姐姐昨晚留宿在就善堂,怎麼就知道我府上的事?”
仁平公主揚眉瞪眼,滿臉不謔:“你媳婦兒不好好學習,欺騙慈殿娘娘,你不加勸阻,倒幫忙作假,怎麼就不顧一點身份和體麵?”
敬妃一擺手:“仁平,夠了,”她的麵色凝重,嚴厲申斥道:“永安,為娘的告訴你,一開始就不滿意徐氏,但由著你的性子也成全了你,你疼媳婦兒這樣的閨中之事我不管,但這並不代表我會任由你縱容徐氏。”
她將徐氏抄的《內訓》擲在案幾上:“你一個堂堂大君,不事國政,不務正業,替媳婦兒作假來糊弄我,若你坐在東宮的位置上,是不是要效仿唐明皇,專寵楊貴妃,把江山給寵丟了?“
永案大君先是麵色鐵青的聽任敬妃訓斥,但敬妃之後的言語令他按捺不住:“慈殿娘娘,您是不是言重了?對於妻子可能確實疏於調教,但小兒不過是閑散宗室,您這話,令孩兒惶恐之至!”
“哦嗬,跟這麼一個女子成婚後,也開始學著頂撞為娘的,你真令我失望,”敬妃大為光火,“沒一個讓我省心的,你聽清楚,你這個媳婦兒,我是不滿意的,不要說我沒給她機會,你回去之後,若不把她調教好,她未必能守住她的位置的。”
敬妃此言一出,內殿的氣氛如硝煙彌漫,永安大君口中有話,卻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竭力壓抑自己的惱怒,鐵青的臉漲得發紫。
仁平公主輕輕哼了一聲:“三弟,這個國家連嬪宮都立過三位,何況是屈屈君夫人呢!”
他是惱怒了,無比惱怒,離開內殿的時,步履沉重,氣喘籲籲,我以為他是因夾在母親姐姐與妻子之間,備感為難與受氣。
婆媳之爭最是難處,即使是在王室,也與民間無異,任何厚此薄彼,都是憋屈的。
疏不知,在這表象之後卻是觸及了這個自尊而強勢男人心底的脆弱與隱疾。
我在回廊的推窗前清楚的看到,他一出到中宮殿外就拳頭緊握,攥得咯咯作響,眉頭擠兌到極致,目光裏透著森冷的戾氣。
這樣的一幕,愈發令他堅定了心中的欲望和渴求,很久以後,他將我擁在懷抱中,盡管撫著我如雲的秀發,回憶起今日之事,仍然耿耿於懷。
我與內人們盡數將回廊上的推窗打開,敬妃嫌煩悶,煩悶得緊,隻能事事順著上殿的心意,剛開完推窗,正要回到內殿稟明,就見敬妃扶著吳尚宮的手,穿過重重垂簾,出了內殿。
不知是因天氣的暗沉,還是因她適才在內殿發過火,她此刻的神情令我感到畏懼,確切的說,是恐懼,陰蟄的眼,透著殺機,“起轎,”吳尚宮領著宮人簇擁其後,我又特地看了看吳尚宮的臉,晦暗不明。
從鸞轎離去的方向判斷,敬妃應是去了東宮殿,最近東宮並無大事,嬪宮恪守宮訓,日日晨昏定醒,並無差池,緣何敬妃有如此駭人之神情。
我正當值,不能離開內殿,隻得回到小書房中待命。
坐在案幾前,鋪開色白如綾的貢紙,紙尖輕觸在堅韌如帛上,想抄替敬妃抄兩卷經文。此紙又名高麗紙,以棉,繭造成,運筆紙上,膩滑凝脂,毫不澀滯。
落墨則成半滲化狀態,發墨之可愛,別有韻味。
若是尋常,我必得益於書寫之樂,可此番我卻是心緒不寧,永安大君惱怒的臉,牽動著我,他不悅,我亦不悅,該如何令他燦然?
一轉念,他與徐氏不和,那是不是,如吳尚宮所說,是柳暗花明?
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欲望與我素來心寬麵軟、溫婉平和的善念絞勒著我,像一隻利箭繃在弦上,無法遏製。
我握著毛筆,大滴大滴的墨汁似眼淚灑落在貢紙上,“哢擦”,傳來轟轟雷鳴。
回廊裏宮人們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必是匆匆收起推窗,關窗閉戶,我隻將小書房的推窗掩過些,狂風掃過,攜來大雨,借著轟隆的雷聲,像要把濃雲密布的陰沉撕裂開來。
天邊的閃電,劃過妖冶的藍光,天真像是破碎了,雨越下越大,碩大的雨像是砸下來的,擲地有聲,震得青瓦嘩嘩作響,令我少不得減清了不寧的心緒,隻擔心適才離去這母子二人,可曾被雨淋著?
望著滴落在貢紙上的墨滴,突然來興致,想起金三少爺吹墨作畫,也效仿起來,竟然吹了個四不像,散亂開著,自我解嘲像是疏枝,又提起筆,點五個花瓣兒,一朵朵、竟然也塗鴉了一幅梅疏影橫。
暗香浮動,月白清影,那朱砂梅的清香,原應令我心曠神怡,可因嬪宮曾給我下過梅花落這味魅藥,一片愁雲籠上心頭。
應該說此刻,我才有心絲細細酌磨當日之首尾。
東宮為什麼那樣看著我?跟我說那樣曖昧的話?白衣為何時適時的出現?她到底是誰?嬪宮為什麼偏要設計我給東宮侍寢?她口中的他是誰?
豈止是愁雲,而一種不祥,不祥的陰雲再持續擴大化成暴雨,傾刻間漲滿我的心湖。
“你好香,”我閉著眼,回憶起那種香氣,他身上傳來的與白衣一樣的香氣,偏殿外也彌漫著的一樣的香氣,他與她二人的身影交替著浮現於我的眼底,最後重疊為一個身影。
他是她,她是他,假鳳虛凰,我“刷”的睜開眼。
迅速站起身離開小書房,就見回廊裏宮人們捧著衣物神色匆匆,想要進到內殿,卻見吳尚宮拉開推門。
她的唐衣的襟前一片血紅,猩猩點點,如紅梅怒綻,順著這血紅一路望上去,清楚的看到她的脖子上亦有一點猩紅。
他的脖子後亦有這樣的猩紅,不同的相似,驚人的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