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聽聽這七八個名字,在文學界都可算不同凡響,不由暗自惶恐,心想與名人為伍,又是自己陌生的題材,相形之下,難免技拙。因此不敢漫不經心,急來抱佛腳地托熟人求到一位公安係統的幹部,向他打聽是否知道這個小提琴案的一點細節。那人在公安部某局當副處長,也聽說過這個案子(足見確是大案名案),但細節不知。他給我寫了一張兩寸寬的條子,要我去找市公安局某處的處長,說在某次會議上和他曾有一麵之交,知道他曾主管過這個案件的工作,細節一定知道很多。
條子裝在一個信封裏,信封上寫著地址和那處長的名字。處長叫伍立昌,聽上去很威武也很斯文,但當我在那機關的傳達室把條子像介紹信一樣遞上去以後,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沒能得到接見。憤怒之餘想像這位伍立昌大概官氣十足。不過我聽說在公安局當一個處長,確實比其它機關裏的處長要威風許多的。
看傳達室的是個老頭兒,原先也是公安局的幹部,退休以後來這裏拿補差的。這種偵察機關往來訪客的人不多,傳達室比較清靜。老頭兒閑得無聊,就與我侃山,說到這個案子,竟也知曉一二。他勸我不要再等處長召見,"伍處長現在是正處長了,太忙,就算見你也頂多五分鍾的事兒。再說案子上的事,說多了就是泄密,他不會跟你說什麼的。"
"那怎麼辦呢,找別人行不行?"我求教道,"您看還有誰能提供點情況?"
老頭兒想了想,扭臉問一個進來取報紙的幹部模樣的老同誌知道不知道呂月月現在去了什麼地方。那老同誌說好像到什麼皇族夜總會去了,然後又反問老頭兒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找呂月月想幹什麼。老頭兒說不是我找是有人想找,我給他介紹去。那個人瞥了我一眼,沒再說話。老頭兒告訴我那個叫呂月月的是個女的,原先也是這兒的警察,好像參加過那案子的工作。"你可以去問問她,反正她已經調出公安局了,說說這事也許沒什麼顧慮。"
我記下那夜總會的名字,笑著問老頭兒幹警察是不是太清苦,怎麼都辭職跑到歌廳掙小費去了。老頭兒說不是,聽說那女的是犯了生活作風的錯誤給我們這兒開除的,還聽說那女的以前上大學時在男女關係方麵就挺臭。老頭兒說以他的經驗女的要是有了這種癌的話那就沒救了,那就改不了啦。
我也有同感,但無興趣與他共鳴。告辭出來時聽到身後那老同誌建議老頭兒再去謀個"拉皮條"的第二職業。老頭兒急著解釋,老同誌笑著說你別緊張反正越描越黑。
當天晚上我去了皇族夜總會,是個很大很繁華的去處。老板好像是珠海的要不就是廣州深圳一帶的大款。夜總會的裝飾免不了幾分港式的浮華,多少有點窮人乍富的味道。我進去時才八點鍾,尚不到上客的鍾點。KTV包房外的走廊上,美女如雲。早知道歌廳這行業就是靠這些漂亮的女招待作為搖錢樹的,身臨其境,竟有初逛妓館般的膽怯。一個媽媽桑過來寒暄,示意我裏邊請。我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呂月月的小姐。媽媽桑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裏老板規定,營業時間小姐是不會客的。我隻好找了個座位坐下來,並且叫了一杯昂貴得令人咋舌的橙汁。媽媽桑這才答應到後麵看一看,說如果呂小姐來了就讓她到這邊陪我。
幾分鍾後呂小姐果然來了,高高的,瘦瘦的,一張臉比我的想像要漂亮得多,從皮膚上看至多隻有二十來歲的樣子,妝化得很淡,表情也很淡,初打照麵隻是微笑一下,言不由衷地客套幾句,便在我對麵坐下來。
"先生貴姓?"
"啊,免資,姓海。"
"大海的海?有這姓?"
"百家姓裏沒有。"
"海先生認識我?"
"不,聽人說起過。"
呂月月漫不經心地冷笑一下,"嗅?還有人記著我?我還以為我早消失了。"
我也笑笑:"你這麼年輕漂亮,想必除我之處,不乏慕名而來者。"
呂月月對這種大概聽膩了的恭維並沒什麼反應,漫不經心地說:"您也是慕名而來嗎,那,不請我喝點什麼?"
"可以,"我說,"你喝什麼,我請客。"
呂月月回一下頭,甚至沒有等她說什麼,早等在身後的服務生很快端上一杯洋酒。呂月月衝我舉了一下杯子,一口下去,喝掉大半。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海先生喜歡唱什麼歌,我來幫你點。"
我告訴她我不會唱歌,來這裏主要想找她打聽一下她過去接觸過的一件事情。在我說話的時候,呂月月喝幹了杯裏的殘酒,回頭招呼一下,服務生俄頃又奉上一杯,這下我才猛省這八成就是歌廳的宰人之道。我忍不住停住話頭提醒道:"小姐別喝多了,年輕輕的別傷了身體。"呂月月半笑不笑地呷著酒,說沒事。
我看著酒杯裏迅速減少的洋酒,也加快了自己說話的速度。
"呂小姐,你現在上班陪我聊天不方便,我們能不能另外約個時間談?"
"沒事,我上班就是陪客人聊天。"
"是,是,我知道,但我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住哪兒,或者給我個電話,我換個時間再找你,或者你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去吃飯。"
呂月月看著杯中玻璃色的酒,慢吞吞地說:"怎麼,剛喝這麼兩杯酒,就想要我電話?你要找我盡管到這兒來,我天天在。"
我說:"你誤會了,我隻是想問你一件事,你抽一個小時就行,哪怕半個小時也好。"
"你想問什麼事能告訴我嗎?"
"呢--關於一把意大利小提琴的事。"
呂月月豁然變色,直瞪瞪地看住我,半晌才問:"請問海先生是做什麼的?"
"我?"我猶豫一下,不知該怎樣介紹自己。"我就算是個作家吧,最近我想寫個電視劇,以前樂團的朋友和我說起過這把小提琴的故事,我覺得這題材很可寫,但需要補充一點故事的細節,所以特來請教你。"
呂月月的臉色不似剛才那麼緊張了,但她還是推開酒杯,冷冷地站起來。
"我身體不舒服,失陪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沙發裏。又一個小姐甜蜜蜜地湊過來,非要幫我點歌,我搖搖頭,起身離開了夜總會。
從進到出不過半個小時,夜總會的最低消費加上兩杯軒尼詩XO,我身上的錢被洗劫一空。
那個晚上我始終未能入眠,絕不是因為幾百塊錢的破費,而是腦子裏總是飄忽著這個女孩兒的麵孔和她的高高的身影。她的美麗,她的冷傲,她的警察的經曆和她的沉淪的現狀,織成了一個難解的謎。對於意大利小提琴的好奇似乎已經完全被這女孩兒的神秘所代替。我用了很長時間仔細回想她的眼睛,那目光究竟代表了什麼?那雙眼睛的美麗端莊和冰冷無神本身就能構成一個傳奇或一部童話。第二天天明時我鼓足勇氣斷定--最有機會翻開這部傳奇或這部童話的人,那就是我!
接下去我做了整整一天的策劃。設計了多種方案以接近呂月月並爭取到她的好感。我想她離開公安局肯定是不光彩和不愉快的,以致她現在如此反感和回避有關那段公安生活的一切回憶,假使與她再次交談,肯定不能再說小提琴了。但我們素不相識,怎樣才能消除她的戒心和顧慮?多年的采訪寫作生活給我的智慧到此時幾乎徹底萎縮,我簡直想像不出還有什麼能讓她感興趣的話題。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去了皇族夜總會。因為我知道在那種歌舞世界的嘈雜氣氛中,是不可能與呂月月安靜地進入一個她本來十分敏感的話題,也因為我自己囊中羞澀,實在不堪承受"皇族"的消費,所以我是等到夜裏一點鍾夜總會快下班的時候去的。我把自行車放在路邊的樹下,然後守在夜總會的門前等候。
那天從下午開始天便大雪,沒有風天並不冷,雪無聲地落下,又無聲地化,街上濕漉漉的,有些泥濘。快兩點鍾的時候,陸陸續續能看到一些皮衣貂領的男女從夜總會裏醉步出來,坐上小汽車爆笑著走了。午夜兩點鍾以後,開始有夜總會的員工下班,我瞪大眼睛尋找那個高個子女孩。意料之外的是,下了班的小姐們大多是有朋友用小車來接的。幾個夜總會的男員工簇擁著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大聲歎喝著要去"宵夜",打著兩輛"麵的"走了。夜總會門前隨後就靜下來。我疑疑惑惑地徘徊著,身上似已被雪沁透,不住地打抖,心裏卻在幻想著還會有人出來。又想自己如此寒酸,如此不識行情,呂月月就算這會兒出來了,這種金枝玉葉的小姐能在大雪天讓我騎車帶著她回家嗎?我很泄氣。
夜總會的門響了一下,終於又有一個人出來了。果然是她,我沒看清眉目,隻憑直覺便果斷認出。因為下雪,因為看見剛才不少小姐全有車接,我此時不由不畏畏縮縮左顧右盼,夜總會前除了尚有兩部"麵的"還僥幸地等在街邊外,已看不到人影。我鼓起勇氣上前,叫了她一聲:"呂小姐!"
她並沒有站住,側身看了我一眼,遲遲疑疑地辨認著,腳步繼續向路邊的"麵的"走去。
我又叫:"呂月月,你不認得我了?"
"誰呀?"呂月月終於站住了,她看見我朝她走過來。
"我姓海,昨天還和你聊過天的。"
"對不起,我記不得您了。您今天來這兒玩嗎?"呂月月敷衍著。
"沒有,"我說,"我一直在門口等你。"
"找我有事嗎?"呂月月的口氣已明顯木耐煩,她大概把我看作一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了。
"嘔,沒什麼急事。"此時的環境、我自己的心情及呂月月的反應,都與我白天的設想大相徑庭,所以預先設計好的問話和答話全部作廢,我口齒不清地說:"我,也沒什麼急事,我就是想跟你約個時間,有些事還是想請您......"
"對不起,我得走了。"呂月月的臉在路燈下慘白慘白的,她很不客氣地打斷我,"我不認識你。"
我絕望地想再解釋一句:"你別害怕,我絕沒有任何惡意。"
呂月月帶著急於擺脫我的煩躁,說:"你有沒有惡意跟我沒關係,我們又不認識。"
她轉身上了"麵的","麵的"開走了。最後一輛留在路邊的"麵的"司機把頭探出來招呼我,"咳,要車嗎?"我搖搖頭。司機罵了句什麼,也開走了。
隻剩下了我,還有樹下歪靠著的一輛自行車。馬路上肮髒不堪的車輪的泥印,在黃黃的街燈下,抖動著雜亂的反光。
那天下半夜起了寒流,下了重霜。清晨時,整個兒北京的馬路都被化雪凍住了。
我想,這是北京一年中最惡劣的天氣了。街上的汽車全都像爬蟲一樣,小心翼翼地挪動,帶著哨聲的北風恐怕會把全城的夜生活吹得冷淡無比。所以到了晚上我帶了充足的錢,再次去了皇族夜總會。我想在這樣冷清的寒夜,也許老板會允許呂月月和我單獨聊一會兒。當然,我照例得請呂月月喝酒。
晚上大約九點鍾,我走進皇族夜總會時,卻感到有些異樣。門衛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也不見領位的小姐出來恭迎,一兩個穿西服的工作人員從門廳匆匆低頭穿過,也不看我。我滿腹疑惑地往裏走,竟如入無人之境。走廊上,看不見一位小姐,舞廳裏,燈光昏暗,偃旗息鼓。酒吧台邊,幾個男侍或交頭接耳,或呆若木雞。一個KTV單間的門打開了,能聽到裏麵一個男人高聲訓斥的聲音。我舉步過去,那單間門口站著兩位身穿製服的民警,上下打量著我。我問,這兒出了什麼事?民警答:這兒停業了,沒事的都出去吧。我頓悟到這裏一定是被公安局查封了!轉身退至吧台,問那幾位無所事事的男侍:呂月月可在?男侍七嘴八舌,說呂月月和另外幾位小姐都被警察帶走了。
"帶走了?帶到哪裏去了?"
"木知道,大概是分局吧。"
我走出夜總會,夜總會門外人車全無,而大門上的霓虹燈依然妖嬈刺目,我心中一片茫然。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去公安分局看看。
從夜總會到分局不過幾條街,我頂風騎車用了二十多分鍾,才到了分局的值班室。我自稱記者,向一位年紀不輕的值班幹部詢問今夜分局是否查封了皇族夜總會,值班幹部打電話不知向誰問了問,答曰確有此事。我問是否已經將有關人犯押回分局,答曰未曾見,執行此項任務的特行科的人也未見回來。值班幹部猜測,十有八九他們是到皇族夜總會附近的管片派出所去了。
"你是要采訪嗎?"值班幹部隨意問。
"我想搜集些這方麵的情況。"我胡亂答。
來到派出所,門前果然停著幾輛掛GA牌子的汽車,似乎證實了那位值班幹部的分析。我向派出所值班民警出示了記者證,那是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的特約記者證。值班民警看了,像是明白了我求見的目的,馬上從後麵叫出了一位幹部,那人自我介紹說是分局特行科的,問我是不是想采訪今夜的行動、我說不是,我是皇族夜總會服務員呂月月的家人,家裏剛接到電話說她被帶到這裏,所以我特地趕來問問情況--她犯了什麼法嗎?
特行科的幹部聽我如此說,態度立即官樣起來,說:"皇族夜總會長期以來三陪問題十分嚴重,我們已經多次警告教育無效,所以經研究決定予以停業整頓。"
我問:"呂月月本人犯了什麼法嗎?"
他答:"據我們掌握,皇族的小姐都有三陪的問題。"
我問:"何謂三陪?"
他答:"陪唱、陪舞、陪酒。"
我問:"呂月月據你們掌握陪了什麼呢?"
他答:"陪酒。這是違反政府有關規定的。"
我問:"有陪酒的證據嗎?"
他答:"我們今天當場看見她陪客人坐著,她麵前也擺了一杯酒。服務員按規定隻能站著服務,不能坐下來,更不能陪酒。女孩子陪酒隻是開始,這樣陪下去,什麼都可能陷。你們作為她的家長,不一定了解這些情況。"
我說:"既然你們發現的隻是陪酒,那按規定應該怎麼處理呢?"
他答:"這個,我們還要研究。至於她們除了陪酒之處還有什麼其它問題,我們目前還在調查。"特行科幹部這時忽然意識到麵前何許人也,意敢如此盤問執法人員。於是刹住答話,嚴肅反問:"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說:"我是她表哥,我想問一下,你們今天什麼時候能調查完讓她回家。"
他答:"這個,現在還說不準。如果一時查不清,有可能要先把她們收審,到時會通知你們家裏的。"
特行民警危言聳聽,可他恰恰沒料到我這個法盲偏偏對收容審查這個名詞有過接觸,知其用法。我理直氣壯地說:"收容審查是國家規定對一時搞不清住所的流動違法人員采取的審查手段。呂月月有家有業,怎麼能收審呢?她犯了法你們處理她也要依法,不依法也是違法。"
民警一時語塞,但依然板著臉,說:"你一定要等你就等著吧,我們現在都在工作,現在不和你談了。"
他說完像是要走的樣子,我越發叫板:"民警同誌,最近市裏正在要求我們報道一下公安幹警在執法時正反兩個方麵的表現,我希望你不要趕在這個時候給我們提供反麵教材。
你非把這幾個女孩子帶到派出所扣起來不讓回家,你們有法律手續嗎?"
民警愣了一下,答話的聲氣雖然照舊威嚴,但話的內容已經多半是解釋了:"我們帶她們來是通過她們再進一步了解一下夜總會三陪的情況,怎麼叫扣起來不讓回家!你作為當事人的家屬,我們希望你能協助我們對她們加強思想教育,這才是對她的真正愛護。"
我也適時地放緩口氣,說:"這樣吧同誌,你看,今天這個天氣,街上叫個出租車都叫不到,這已經十點多鍾了,等再過一會兒,你們讓她怎麼回家?她們都是女孩子。"
民警見我態度緩和了,也平心靜氣地想了一下,說:"你等一會兒,我進去看看他們談完了沒有。"
民警進去了,出人意料地快,竟把呂月月領出來了。一麵對她訓導著;"你先跟你家裏人回去吧。回去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問題,以後可能還得找你。"
呂月月看見我,愣了一下,低頭從我身邊過去,走出了屋子。我轉身向民警道謝。民警說:"你們家裏回去也得加強教育,這麼年輕,為了那點錢整天陪人家喝酒,不是事兒!"
我暗暗連聲地應了兩句,急著去追呂月月,在派出所門衛追上她。她不理我,上街左顧右盼。沒有出租車。我站在她身邊,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她說:"我坐地鐵。"於是我也不管我的自行車了,就陪她朝附近的地鐵車站走。
地鐵裏沒什麼乘客,她坐在車廂一角,看也不看我。我坐在她對麵,一路無話。
下了地鐵又換末班公共汽車,到了永定門外。她住的離皇族夜總會真是太遠了。我想,她每天夜裏下班光打"麵的"的錢,恐怕一個月就得好幾百塊。
走到一個胡同口,她站住了,說:"就送到這兒吧。"
我說;"那好,我回去了。"我知道她必定料想我這會兒總得說點什麼,可我什麼也不說,告了辭便轉身。
"你,姓海是嗎?"她終於叫住我,但不看我,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我說是。
"你要我怎樣謝你,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
"你聽著,除了錢我什麼也不能給你。"
"你想多了,"我說,"我最初找你不過是想問問關於意大利小提琴那個案子的事。"
"你問它想幹什麼?"
"我告訴過你我想寫一個劇本,我覺得這故事不錯。"
"嗅,我忘了,你好像是個作家。"
"就算是吧。"
"作家都像你這樣好心嗎?"
"不一定,不過作家都很好奇。"
呂月月悶了一會兒,終於用眼睛直視我了。她說:"你白天來吧,下午三點鍾,就在這兒,等我。"
白天,下午三點,我如約前往。到永定門外時,已找不見昨夜那條冷僻的胡同。夜間清靜空蕩的街道,此時已被一大片破爛嘈雜的舊貨地攤覆蓋。在寒流過後的灰白色的陽光下,到處是垃圾一樣的舊家具、舊自行車、舊瓷器、舊衣服,甚至破鍋破木頭都堆出來叫賣。我在這半城半鄉的人流中輾轉尋找。昨夜的凍土已被無數雙腳踩化,腳下汙水橫流。我片片斷斷地搜尋著記憶中尚存的關於那個胡同的每一個細部,忽而明了忽而依稀。正在焦灼之際,身後忽有人喚。
"海先生,早來了嗎?"
我回頭去看,正是呂月月。從裝束上看,像是出門才歸。我問:"你出去了?"
呂月月不苟言笑,隻簡短說:"啊,跟我來吧。"她那張標致如畫的臉上,依然冷淡如冰,頭也不回地引我透迄前行,穿過地攤,走進胡同,又進了一個院落。我們低頭穿過懸掛在院裏晾曬的萬國旗一般的濕流派的衣服和床單,來到最角落裏的一個矮簷下。呂月月掏著鑰匙開門。門打開後她進去了,並沒有招呼我,我自己跟了進去。
這屋子很小,一張床,靠牆的床邊用木板架著一個箱子,箱子上擺著鏡子和梳子擦臉油之類,門口有一隻小的鐵爐子和一堆蜂窩煤,地上放著臉盆和拖鞋,以及兩個無漆的小凳。
除此再沒有別的家具。因為窗戶太小,又糊了一層白紙,屋裏很暗,呂月月進屋便先開燈,然後捅爐子。爐子滅了,她扔下通條,看著我說:"滅了,我呆會兒就得上班了,別生了,你冷嗎?"
我問:"你們歌廳不是被封了嗎?"
"我們老板托了托關係,今天又讓我們開了。"
"那你晚上下班回來怎麼辦,回來現生火?"
"不用,我習慣了。"
我脫下羽絨服,說:"我幫你生上吧,我會。"
呂月月沒有反對,於是我幫她生上爐子。因為我小時候家裏是燒蜂窩煤的,生爐子的方法我還記憶猶新。呂月月從鄰家借了一隻炭煤和幾塊劈柴,我燒火,很快屋裏便有些暖氣了。
呂月月坐在床上,看我。
"關於那小提琴,你想知道什麼?"她問。
"來龍去脈,都想知道。"我說。
"那是個很羅曉的案子,三兩句說不清楚。"
"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隨叫隨到。"
呂月月低頭,半晌不語,我也低頭,去看爐子裏漸漸燒紅的煤眼。
呂月月說:"你要能答應我兩個條件,我就跟你說。"
我說:"什麼條件?"
她說:"第一,你的劇本寫完後要給我看,我討厭無中生有的東西。"
我說:"這沒問題,寫完一定給你看,你要我怎麼改,都行。"
"第二,這個案子你可以聽,可以寫,但劇本不能拿出去發表。你不是就為了好奇嗎,那我滿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能拿這故事去賺錢掙稿費。"
我一下猶豫了,"為什麼?"
"你不同意就算了。謝謝你昨天送我回來,謝謝你今天幫我生爐子。"
呂月月把頭歪過去看牆上的掛曆,我說:"我沒說不同意,我隻是想問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我不願意拿自己去充做人家作品的角色。我隻想平平靜靜地生活,我不想有人打擾我。除非我死了,那你愛怎麼發表就怎麼發表。"
我咬了咬牙,決定先應下來,"好,"我說,"我同意。"
呂月月轉過臉看著我:"你發誓嗎?"
我說:"我發誓,我保證......"
"拿什麼保證?"
"...拿,良心!"
呂月月的眼睛一動不動,好半天才垂下長長黑黑的睫毛,"但願還有良心這東西。"她說。
"那,你看,我以後就到這兒來找你嗎?你白天都在嗎?"
"我每天下午在,上午我有事要出去,你要來就下午來吧。三點以後,我們可以談一個多小時。我七點上班,五點就得從這兒走,路上還得吃飯。"
我看了看表,已經快五點了,似乎我應該告辭了。我說:"呂月月,我向你做了保證,你能不能也保證一下呢?"
"我保證什麼?"
"保證不反悔。"
呂月月笑了一下,在我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像個普通人那樣對我笑。她的笑很迷人。
"當然,我不反悔。"
"那我明天就來行嗎?"我趁熱打鐵。
"行。"
於是我們從第二天就開始了這場雙方都必須守約的訪談。呂月月除了晚上在夜總會上班外,每天上午都照例出去有事,是什麼事我開始並不知道,也不便去問。有時候她下午也不回來。我們斷斷續續談了兩個來月,從我的訪問記錄上看,一共談了二十六次。記錄都給她本人審閱過。我因此也終於放棄了那個與名家共榮的係列劇創作的機會。
遵照我自己的諾言,對呂月月的訪談記錄一直沒有發表。而這些記錄在今天終於麵世的原因,我以後自會給讀者一個交代。
海岩:呂月月,在咱們開始談以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上次我去公安局找伍立昌同誌的時候,聽傳達室的一個老同誌說你上過大學。我想問一下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
呂月月:中國刑警學院,就是沈陽的那個,我學的是刑事偵查專業。
海岩:女同誌學這個專業,讓人覺得豪情壯誌,很傳奇。
呂月月:但願時間倒轉,讓我重選一次。
海岩:你畢業多久了?
呂月月:兩年多,快三年了。
海岩:畢業後直接分配在公安局偵察處?
呂月月:先在派出所實習鍛煉了一個月,然後就分到處裏了。
海岩:搞偵查工作是否像電影裏那樣,特別刺激?
呂月月:得了吧,繁瑣枯燥。剛去的時候每天主要是聽電話,做記錄,幫老同誌按材料。
另外就是幫人做些調查取證工作。比如說那時候我們處搞的一個經濟案子,派我去查一張發票。我在那個公司蹲了半個月,天天翻發票本,一天十多個小時,一張一張翻,翻了半個月,你想想,刺激嗎?到最後也沒翻出來。
海岩:你接觸這個小提琴案是在什麼時候?
呂月月:小提琴丟的時候我還上大學呢。當時是我們隊裏一個老同誌管這個案子,他叫焦長德,從二十歲起,幹了四十年刑警。這也是他退休前接手的最後一個案子,一直就沒破。
這種案子一時破不了是很正常的,可這是他接的最後一個案子,他這四十年結束了很想給自己劃一個大大的驚歎號,結果沒劃成,連句號也不是,是個省略號。
海岩:這種老同誌,我倒挺理解的,也許是因為我年齡比你大十來歲,所以對這種老同誌的心態,多少理解一些。
呂月月:就是,老焦退休以後在家也待不住,又跑出來補差,可他幹刑警四十年,除了和罪犯打交道其它什麼也不會,隻能又跑到我們隊裏幫忙做檔案清理工作,一個月也就一百多塊錢,還不如我現在在歌廳一天的小費呢。不過老頭兒對我挺好,特喜歡我。因為後來他得了心髒病住醫院,每次給他送退休金都是我去。
海岩:他退休以後,這個案子是不是就由你接手了?
呂月月:哪兒啊,這案子老也破不了,就給掛起來了。後來又重新技班子搞的時候,是我們刑警隊伍隊長掛帥。現在他也當上副處長了。這是大案子,我們這種新來的大學生,隻能打打下手,跑跑龍套。
海岩:這案子怎麼又重新搞起來的?是哪年的事?
呂月月:是前年吧,我記得是五月份的事,伍冬冬他們小學裏搞紅五月音樂會。他爸爸,啊,就是伍隊長,說是局長有事召見,去不了,讓薛守替他去,薛字就拉上我去了,我記得那是星期天。
海岩:薛守是什麼人?
呂月月:我們刑警隊的,也是個大學生,警官大學畢業的,比我早兩屆。那天伍冬冬有個節目,他們十來個孩子一起來了個小提琴齊奏。冬冬是他們學技音樂小組的,他們拉的可不是我們說的那種意大利小提琴,他們拉兒童小提琴。不過冬冬那年十歲了,可以技成人的那種小提琴了。那天我還答應以後送他一個成人的小提琴呢。我特喜歡冬冬。
海岩:你剛才說,這個案子是前年五月份又重新搞起來的,對嗎?
呂月月:嗅,對,我知道我現在說話特愛走題。可能是幹歌廳幹的,整天陪那些客人喝酒,聊天,沒話找活,我過去並不是這樣。那天音樂會散了以後,我們把冬冬送回家,小薛說請我去吃"麥當勞",結果到了"麥當勞",剛買了兩份"巨無霸",隊裏就用BP機呼薛守,讓他馬上回去。
我和薛守一起回到處裏,看見處長、隊長,還有我們副隊長李向華,還有我們隊裏的劉保華、紀春雷他們都在。我們到了以後就開會。伍隊長說月月你也坐下來吧,你手裏現在不是沒什麼事嗎,一起參加這個案子吧。跟著大案子走一遍,比總搞一般化的小案子進步大。
這案子原來沒我事,是伍隊長臨時決定讓我參加進來的,說是跟著學學。看得出伍隊長那會兒是挺培養我的。
我就坐下來了。說實在挺高興的,跟我一屆畢業的大學生分到其它處、其它隊的,我知道都沒參加過什麼大案子的工作,所以我挺高興的。
後來就開會,先是由處長介紹情況,他說你們還記不記得前不久有個小提琴被竊案?隊裏老一點的同誌都知道,說記得,就是老焦搞的那個案子。處長說,今天香港警務處發來一個情報,那把小提琴可能被一個古董商賣給香港一個有名的黑社會組織潘氏家族的手裏。前幾天潘氏家族和天龍幫之間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火並......天龍幫你知道嗎?
海岩:不太清楚。
呂月月:也是香港一個非常有名的黑社會組織,一說天龍幫很多人都知道。那次火並,天龍幫占了上風,畢竟它的勢力大得多。香港警務處認為那次火並和那把該死的小提琴有些關係。火並之後,小提琴究竟是在潘家還是已經到了天龍幫手上,不清楚。香港警務處的情報主要是說,潘氏家族準備讓潘家的小兒子潘小偉到大陸來避避風,免得被天龍幫幹掉,因為潘家小兒子年齡還小,而且他父兄很寵他,一直不讓他參與黑道上的事。
這個情報是通過國際刑警中國國家中心局傳過來的。當夭市局領導就把我們處長和隊長都召去了,要求把小提琴的案子重新組織班子搞。因為小提琴的下落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也就是說有了一個線索,而那個要來大陸避風的潘家的小兒子,當然就是線頭了。
海岩:香港警務處怎麼就肯定這把小提琴準在這兩家手裏呢?
海岩:他們說這把琴在大前年泰國的一次私人文物拍賣會上露過麵,賣主沒透露身份,開價一百三十七萬美元,但沒有買主。港警判斷賣主是潘家的掌門人播大偉,就是潘小偉的大哥。
海岩:聽你這麼說,我覺得這個案子比我當初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呂月月:你當初想像是什麼樣呢?
海岩:也沒想多具體,總之原來想像比較簡單,至少沒這麼大的背景。你看這案子還沒開始呢,已經這麼大動靜了。
呂月月:要不說人為財死馬為食亡呢。就這麼個一尺多長的小玩意兒,就值一百多萬美元,按咱們這兒的黑市價得一千幾百萬人民幣。
海岩:問句玩笑話,你閑著沒事現在也炒美元吧?
呂月月:我可沒那個工夫,也沒那個本事。老是聽去我們歌廳的那幫大款們念叨這些,所以也就懂點。
海岩:我開玩笑,咱們接著聊。
呂月月:後來我就參加這個案子的工作了。我們副隊長李向華還有其他幾個人,頭兩天天天到機場去堵潘小偉。誰都沒見過他,就光憑著港警提供的一張傳真照片和一點文字資料,挺費勁兒的。機場我沒去,隊長讓我在家熟悉一下這個案子的材料,這些材料都是焦長德搞的,雖然他沒把這個案子破了,可畢竟是老刑警,材料都搞得很細,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提琴被竊的現場勘查材料立了一個卷,後來的調查材料立了一個卷,證人證詞立了一個卷,那個小提琴的文物鑒定材料也有一大卷,都編輯得很專業。
海岩:要不怎麼值一百多萬美元呢,這種小提琴我想也少不了有一大堆身份履曆之類的證明。
呂月月:這把納格希尼小提琴是十七世紀在意大利的維羅納手工製作而成的。在國內僅存一把,據說在亞洲也就這麼一把。被藝術界和文物界視為無價之寶。當時被竊以後,老焦他們還真是做了不少調查工作,就是沒有結果,當時就估計這玩意兒已經不在國內了。因為在國內這東西不可能交易,也沒這種市場。偷的人準是在下手之前就琢磨好了怎麼帶出去。
說實在的,換上我我也能帶出去。出境時就說是自己拉的提琴,海關是不會攔的。而且沒有專門的文物鑒定知識,也未必看得出這東西的出身。你看《北京人在紐約》裏那個王起明,不就背著自己的大提琴去美國了嗎,沒人攔也沒人查。
海岩:對公安我完全是門外漢,不過我想,憑香港警署的這麼一份情報,你們就能把提琴追回來嗎?聽起來好像有點玄,你們當時怎麼入手呢?
呂月月:當時我們信心都不足,薛守的牢騷最大,香港這情報還不知是真是假,他說咱們別拿著雞毛當令箭了,小提琴在香港,港警尚且沒本事拿到它,咱們怎麼拿?第一,小提琴在不在潘家或是天龍幫手上,港警隻是個分析,分析在,沒準兒不在。第二,就算在,潘家小兒子潘小偉知道不知道這碼子事,也說不準。第三,就算他知道這琴的下落,~來他輕易不會告訴我們,二來告訴了你你也拿不著。況且,潘小偉是不是真的來了大陸,到了北京,也得兩說著,反正那幾天都在機場堵,根本沒見他的影兒。
薛守這人特聰明,腦子絕對夠用,就是嘴不好,太尖刻,太認真,什麼事看得太明白,這又是毛病了。這樣容易招人煩,我過去也這樣,什麼事都喜歡評個是非,說個一清二楚,其實才傻呢。你看人家紀春雷,三十多歲了就是比我們多吃幾年鹹鹽,什麼事都不搶在頭裏說,別以為他什麼都沒看出來,他看出來了但不先說。什麼事都表現得木油一點,給人的感覺才厚道呢。結果薛字讓李隊長李向華給悶了一頓。說你年輕輕的就你明白是怎麼著,局裏已經定了這案子要拉班子重搞,你怎麼還這麼多話。這要是戰爭年代非拉出去斃了你不可,整個兒一個動搖軍心。其實李隊長也沒什麼信心,我就聽他私下裏跟伍隊長說這案子絕對是個望山跑死馬的活兒。
海岩:那你們隊長有什麼辦法?
呂月月:隊長是這個案子的總負責人,這案子又是局裏甚至公安部親自部署交辦的大案,他當然不能當著下麵的人說泄氣的話,還得不停地鼓勁兒,做我們的工作。機場不是沒堵上嗎,我OJ基本上都認為可能是香港的情報不準確。李向華後來也是這個觀點,他說甭迷信香港人英國人,連美國中央情報局還有看走眼的時候呢,前兩年不就愣說咱們銀河號輪船上藏著化學武器嗎,結果在全世界麵前現了個大眼。這幾天在機場我們是通過邊防檢查站在查驗旅客護照的時候一個人一個人對著潘小偉的照片查的,確實沒見著。
可伍隊長不死心,說這案子目前就這麼一個線索,別輕易就丟了。對香港的這份情報,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讓我們把那幾天機場入境通道上的安全監控攝像的錄像帶都借了來,凡是從香港來的航班都看。他覺得,潘小偉既然是躲避天龍幫追殺才來大陸的,很可能是化名化裝入境,邊境檢查站很可能已經讓他漏進來了。
後來的兩天,我和紀春雷整天整宿地在黑屋子裏倒著班地看這些錄像,顛過來倒過去地看。一個人看六個小時,另一個人睡覺,後來看六小時受不了,改成三小時一換。後來小薛沒事的時候就過來幫我看,讓我的眼睛休息休息。這可不是看電影,就是一撥一撥的人往裏過,太枯燥了,看一會兒眼睛就走神了。看了兩天,沒找出來。
海岩:那怎麼辦呢?
呂月月:後來伍隊長來了,你說巧不巧,他往那兒一坐,才二十多分鍾,就給找出來了。
那段錄像我們也看過兩遍,那張長發披肩留小胡子的臉在人縫裏閃了一兩秒鍾,我們都沒注意,讓伍隊長看出來了。不過我到現在還覺得是讓他給蒙上的,巧勁兒,伍隊長可是特得意,他說你們不好好看看,他那胡子多假呀。
海岩:是假胡子?
呂月月:假胡子假頭套,你等等我給你找他的照片。(呂月月翻自己的皮夾)--你看,這就是他,就是那次來照的,這是參觀天安門的時候照的--長得精神嗎?
海岩:啊,相當精神。他有多大了?
呂月月:你看呢?
海岩:二十歲左右吧。
呂月月:他顯小,那年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
海岩:那今年應該是二十三歲了,可看上去並不比你大。
呂月月:我比他還大一歲,按月數也就大半歲吧。唉(她看著照片歎了口氣),長得是挺精神的。
海岩:後來你們怎麼找到他本人的?
呂月月:(看著照片,又歎了口氣)今天就談到這兒吧......其實,這些事都過去了,再談也沒什麼意思了。
海岩:別呀,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答應跟我談的,聽你談這些我覺得特有意思。
呂月月:明天再談吧,今天都談了一個多小時了。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明天再談吧。
第二支交談海岩:咱們接著昨天的談,你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呂月月:無所謂好不好,我現在很不......心情好一陣壞一陣。
海岩:昨天你說到伍隊長在機場安全監控的錄像裏僥幸地發現化了裝的潘小偉,後來你們是怎麼找到他的?
呂月月:我們先是把錄像裏的那個小胡子和潘小偉的照片做了技術上的對比鑒定,證明這人正是潘小偉無疑。接下來我們查了那天的客人入境登記單,他果然沒有用自己的真名。
我們仔細研究了當天那個航班的所有旅客入境登記單,初步判斷一個叫尼格拉斯的人,就是他。
海岩:真不容易。
呂月月:證實了潘小偉確實到了北京並不意味著任何成功。但能得到這個證實仍然使我們很高興,大家的積極性一下子就調動起來了,包括薛守在內,都很振奮。連那時候住在醫院裏的老焦,聽說小提琴案又有進展,立馬就寫了封信給曆隊長,要求出院參戰。那信後來伍隊長給我們看了。老焦確實是動感情的,一個幹了四十多年的老刑警,突然退下來,變成旁觀者,心裏頭實在癢癢,何況他過去在這案子上實實在在是花了不少心血,所以他的心情我們也都挺同情的。可伍隊長看了信非常生氣,說得查一查誰那麼嘴快和老焦說這個事。他說他最了解焦長德,這人忒"軸","軸"你懂嗎?就是太死心眼兒,心太重,這個小提琴案至今沒破,是老焦的一塊心病。老焦心髒不好,最忌激動,甭管是生氣還是高興,一激動就容易犯病,伍隊長說你們專揀這種事刺激他,是嫌人家活得太長了是怎麼的。我知道這案子有進展的事是小薛那天晚上去醫院看老焦的時候隨口說的。當然我不能出賣他。
海岩:你和他一起去的吧?
呂月月:那天我去給老焦送退休工資,薛守是陪我去的。
海岩:月月,我問一句唐突的話,薛守對你,是不是......有特別的好感?
呂月月:嗯--你怎麼想起問這個問題?
海岩:因為昨天和今天你多次談起過他,我感覺,好像他對你特別關切,特別想接近。我也是隨便問問。
呂月月:(沉默了約一分鍾才說)小薛-...·他是對我不錯。嗯,咱們不說這個問題行嗎。
海岩:當然可以,這是你的私事,我無權打聽。我隻是通過和你這兩天接觸,覺得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所以對你個人感情方麵的經曆有點感興趣。你別介意。
呂月月:是的,薛守對我是不錯,他喜歡我,可我並沒有承諾過什麼。我沒向他承諾過任何事,我是覺得他人挺好,可我跟他從來沒有過任何事。
海岩:對不起,月月,你別激動,我隻是隨便問問,沒別的意思,我是想咱們聊天可以輕鬆一點,不一定無聊案子,也可以聊聊生活啦,同事啦什麼的。隨便聊,啊,那咱們還是接著聊案子吧。後來那潘小偉怎麼著了,怎麼找著他的?
呂月月:也許,也許薛字應該恨我,畢竟,也算我對不起他吧......海岩:嘔--薛守,我想你肯定也有薛守的照片吧,我能看看嗎?
呂月月:(從箱子裏翻出照片)唉......你看吧,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張,他照相喜歡嚴肅。
海岩:和潘小偉相比,我覺得還是薛字顯得成熟。
呂月月:他是比潘小偉大兩歲。
海岩:薛守的照片你是一直藏在身邊嗎?還有潘小偉的照片,你是因為要跟我講這個案子準備拿給我看才找出來的,還是一直就把他們兩個人的照片藏在身邊?
呂月月:(沉默了片刻)也許女人都是需要男人的,需要男人理解,需要男人保護,需要男人靠近自己。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自己並不需要男人。其實不過是一時的狀態,歸根結底還是離不開男人。這是女人的本性。
揚豈:你是不是說,你現在離不開照片上的這兩個男人?
呂月月:......應該說,我是離不開這兩個男人的照片。
海岩:兩個你都離不開嗎?男人常常同時喜歡多個女人,而女人大多一個時期隻喜歡一個男人。
呂月月:總覺得......我都欠了他們......海岩:你願意具體談談嗎?
呂月月:嗯-...·我想,咱們還是談案子吧。
海岩:也好,咱們談到潘小偉已經入境,而你們又必須盡快找到他,是嗎?
呂月月:對,潘小偉在北京肯定得住飯店,我們通過公安局外管處查各飯店報的住客臨時戶口登記,查潘小偉和尼格拉斯兩個名字,結果在天龍飯店查到了他,他用的是尼格拉斯這個名字。
那天查到他的住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我們都還沒吃飯。隊長說得先去天龍飯店看看。他叫上紀春雷和我跟他一起去,薛守說他現在沒事,而且也不餓,也跟去了。我們大約七點多鍾到了天龍飯店。進門到總服務台,裝作訪客的樣子打聽尼格拉斯是否在房間。
結果總服務台的小姐查了一下電腦,告訴我們尼格拉斯先生已經在兩個小時以前結賬走了,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