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深飛依舊不言不語,隻是一直墜在她身後,一聲不吱,像隻陰魂。
隻是他還有呼吸,他呼出的一團團白氣,散了,冷了,在蘇蘇耳邊拂過。
蘇蘇終於沉不住氣,她沒有他那樣好氣量,站住了,冷冷地挑釁地看他:“你可有話對我說麼?”
段深飛哂笑,上前抓住她的手:“你半夜裏不支一聲跑出去,是不是該生氣的是我呢?”
蘇蘇這才回過味來,自己這次出來是瞞著他的,他怎麼會無故出現在這裏,難道打一開始他就知道她的計劃,還是他根本沒有睡著,隻是裝睡罷了,然後悄悄的一直尾著她。
他可看到了全部的過程,憑他的本事,隨意藏在哪裏,摒住氣息,要不讓他們發現,那是分外容易的一件事。
她心裏倒顫抖起來,胸口才平息的痛楚,複又痛得厲害起來。她想她並沒有心髒病,難道因為今晚這接連的刺激,把自己刺激成心髒病了麼!
見她臉色奇差,段深飛終於不再無事人一樣,一把摟住了她,麵現關切之色:“你哪裏不舒服?”
她抓住心口:“你扶我回去,回去就好了!”
段深飛卻不理她的要求,一手搭上了她的手腕,緊蹙著眉給她把脈。他的指尖冰涼的,她的腕也是冰涼的,可是這涼交觸在一起,竟生出了一團火的熱。蘇蘇不由驚異:“你會看病?”
“久病成醫罷了!”
“那我,我這是怎麼回事,我生病了,我要死了?”
段深飛的眉卻慢慢舒展開了,月照眉梢,竟有幾分喜氣:“不是,你勿需擔心!”
“到底怎麼回事?”蘇蘇鬆了口氣,卻還是擔心,“你說給我聽!”
“是滑脈!”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她卻莫明其妙:“什麼是滑脈?”
他倏湊到她耳邊來,唇貼上她的耳朵,輕輕咬了一下:“喜脈!”
她這一次聽懂了,電視劇看得多了,怎麼還能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他說,她懷孕了。
她懷孕了,這實在使人措手不及。她驚愕了一陣,突然歡喜起來,如果是這樣,那麼一切的症結也就迎刃而解,他們有了孩子,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麼,就算段景飛就是程飛又如何呢,他已成了她的過去,他們的愛情已經過去,現在她隻有段深飛,這便夠了。
他卻突然又沉了臉,心事重重。她的笑也不由跟著僵在了臉上,才要問他怎麼了,不等她開口,他突道:“先回去吧,外麵冷!”
進了屋,他打開銅罩子撥了撥炭火,紅炭的光把他的臉灼成一種明媚的顏色,可他依舊心事重重。蘇蘇沉不住氣,蹲下身來問他:“你有什麼心事,你不開心麼,我們有孩子了,前些日子,剛到清浦的那會子,你不是急著想要孩子麼!”
他垂著眼睛望那紅炭,仿佛望得出了神,好半晌才默默別開臉道:“我想這樣不好!”
“哪裏不好?”
“我就能這樣自私!”
“你自私什麼,我聽不明白!”蘇蘇騰地站起身來,忍著心口的微微刺痛,扶著桌子坐到椅子裏,“你同我講講明白!”
他把罩子罩好,跟著站了起來,於她對麵坐下:“你知道,我時日無多了,有了這個孩子,不過是拖累你!”
“我自己的孩子,說什麼拖累,拖累也是我情願的——還有,我不許你講什麼時日無多的狗屁話,”她氣喘籲籲,密白的肌膚滲出一片片紅來,“總有法子除去你身體裏的蠱,我要你長命百歲,要你看著我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長大!”
她眼睛像兩支燈,灼灼射過來的光,讓他不敢迎視,他坐立難安,扶桌子站起來道:“天實在冷得很,我去烹壺茶來,給你暖暖身子!”
他說著轉身要走,她氣得說不出話,可是他走到半路上又折回身子,到被子裏翻出一隻銅手爐,往裏麵添了些炭,硬是塞進蘇蘇手裏:“你先暖暖手!”這才轉身出屋去了廚房。
他到底是病人,蘇蘇不放心他,候著疼痛褪去,便急急到廚房裏去要給他幫忙。他卻正站在爐旁拿著把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眼睛卻是呆呆的,沒有焦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把手按在他的肩上,他目光一淩,突然回過神來,扭臉看她:“你怎麼到這來了,怪冷的!”
“我說你傻了麼,大半夜的烹什麼茶喝,難道不要睡覺了!”
“喝一點點,並無大礙。”
蘇蘇也不和他爭,掇了個小凳子過來要坐,他卻一把攔住了她:“你要說什麼,咱們回屋說,這凳子涼得很,你現在不好坐!”
雖然他這話並不止是關心她,更關心的是她肚裏的孩子,她心裏也是甜的,知道他其實很在意孩子,其他的也便都好說。她笑著拉住他的手:“好,那我便不坐了,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出去的,你裝睡?”
他搖了搖頭:“我原本真睡著了,隻是做了個惡夢,驚醒過來不見你,這才著了忙。四處找不見你,便想去蘇家碰碰運氣,不想果然在半路上遇見了你們。”
他說得這樣真誠,可是眼睛卻不敢直視她,她便知道他這話多有不實,冷笑道:“你又騙我,你總是我把作傻子待,我果然這樣傻麼?”
“並不是……”
“那你同我講實話!”
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水卻在這時候開了,他提了壺,一手拉著她的手回了屋裏。待沏好了茶,他把一杯推到她麵前,方才不緊不慢地道:“不錯,我是裝睡,我無意間聽到你與嗆嗆定的計策,我不放心,所以悄悄地跟了過去。”
蘇蘇想他不放心,卻不阻攔,那麼他定然也有心去試試段景飛了,也或者想趁機殺了他也說不定。這卑鄙的猜想讓她心直往下墜,他在她心裏雖說不是多麼光明正大的形象,一直是喜歡耍小手段的,可是從來不曾做過這樣惡毒的事情。
她飛快地瞧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簾:“你為何不攔著我?你既知道我是去找段景飛,為何不攔著我?”
他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我知道他不會殺你!”
“你怎麼這樣肯定,你知道的,他一直不大喜歡我,特別是在我這次逼婚之後,也許他開始恨我了!”
他卻搖了搖頭:“不,他不僅不恨你,還很擔心你!”
她不由皺起眉頭:“你為何這樣說?”
“你不知道麼,他愛你。”
蘇蘇身子晃了晃,險些從椅上子摔下去,一手撐住了桌子,勉強坐穩了,燭火裏麵色如鬼。為什麼所有人都知道段景飛喜歡她愛她,他們怎麼會這樣認定了,莫非隻有她一個人是傻瓜,而他們全都知道段景飛其實就是程飛,是她的初戀男友麼。
這怎麼可能!
這是萬萬沒有可能的。
她端起茶啜了一口,也顧不得它熱的燙舌頭,隻想讓這茶霧遮住她不自在難看的臉色,眼睛卻透過蒙蒙煙霧,細細打量段深飛的表情,他麵無表情,她咬了咬唇道:“你為何這樣說?你怎麼知道他愛我?”
段深飛拿指尖敲了敲桌子,垂著眼簾,音色很清淡:“怕這事,所有人都知道,隻你一個人不知罷了!”
的確隻她一個人不知道,她更焦急:“你說,你為何這樣認定了他愛我?”
“每年,令尊都會把一幅你的畫像送到段家去,而段景飛則把這些畫都寶貝似的收在錦匣裏,放在床頭上,時時拿出來賞鑒,你可知這事麼?”
蘇蘇的心不由快跳了一拍,搖了搖頭:“我並不知此事,這事,是我爹做得太過,他為何不同我說一聲!”
“這非是你父親的意思,這乃是段景飛求了你父親,你父親勉為其難應下的!”
“他為何這樣做,要我畫像做什麼?”
“你還不明白麼?”他的目光突然生冷起來,像含著一柄冰的刀子,“因為他愛你!”
“他為何愛我?”
“這你怎麼反倒來問我,我該問你才是,他為何愛你呢?”
蘇蘇心髒漏跳了一拍,這叫她怎麼回答他呢,告訴他,段景飛有可能是她的初戀男友程飛,而他們通通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不過是由她的夢造出來的一個世界,而這裏麵的人,不過是她的“夢想”。她不能說,這教她怎麼說,就算是說了,他可會信麼,他定然以為她得了失心瘋。
她假裝著惱地站起身來,狠拍桌子:“我怎麼知道,你們這些人,全都莫明其妙,這個段景飛也莫明其妙,最莫明其妙的就是我爹,當初也不同我商量,就定了這門狗屁親事,到頭來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而現在,你們非要把我與他扯到一起,說他愛我,他愛我什麼,我根本不知道,我與他總共見了不過三四麵,說過有數的幾句話,我哪裏會知道,他怎麼會喜歡上我,甚至愛我!”
吼完了這一通,她心裏竟有莫明的舒泰,再不理會段深飛,躲到床上去,縮在被子裏,再不出聲。
屋裏靜得像出了鬼,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她的呼吸又重又急,連她自己也感覺得出裏麵的心浮氣燥,而他的呼吸是緩緩的,平靜的,細水長流的,不動聲色的。為何他可以在這種時候,還保有這樣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