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羅伯特·思特裏克蘭德牧師恰好不是這樣的曆史學家。他寫了一部傳記,目的在於糾正人們對他父親後半生的諸多誤解。眾所周知,在社會上廣為流傳的思特裏克蘭德的生平事跡中,有不少是使他們家族蒙羞的事。多虧這本傳記寫得算不上生動有趣,我才在閱讀時沒有笑出聲來。這位牧師在傳記中將思特裏克蘭德塑造成一個慈愛的父親,他性善良、勤奮有加、恪守道德,分明就是一位正人君子的形象。將遮瑕的功夫運用得最好的恐怕要數教會中研究《聖經》的那些教士了。羅伯特·思特裏克蘭德牧師作為一個孝子,將這個本領發揮到了極致,如果可能的話,他未來完全可以在教會中大顯身手,我仿佛可以預見他當上主教的那一了。其實,雖然他的所為比較冒險,但終究還是飽含勇氣的。畢竟思特裏克蘭德的那些傳已經被世人廣泛接受了,而深入人心的事物總是難以改變。很多人熱愛他的藝術,要麼是出於對他性格的厭惡,要麼是出於對他悲慘經曆的同情,而現在他兒子的這部傳記無異於給人們潑了一頭冷水,令人無法接受。思特裏克蘭德有一幅非常重要的作品叫《薩瑪利亞的女人》,它幾經輾轉,最終被賣給了克利斯蒂。正值牧師的傳記出版之際,這幅畫比起九個月前初次拍賣時價格足足下降了二百三十五鎊,這顯然不是巧合,它足以明熱愛神話的人們對這部傳記大失所望。恰好此時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的文章發表了,拍賣之事才沒有草草收場。

如果給曆史學派做一個劃分,那麼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所代表的無疑是性惡派。與那些樂於塑造君子形象的作家相比,性惡派認為人性本惡,這種觀點顯然更受讀者青睞。於我而言,我更願意相信克莉奧佩特拉與安東尼的往來不僅僅停留在經濟方麵。在我看來,泰伯利歐斯的完美程度也很難和英王喬治五世比肩。我相信像我這樣的讀者還有很多。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用非常犀利的語言攻擊了那位牧師的傳記,令人對可憐的牧師不禁產生幾分同情。對於牧師在傳記中的敘述,他斥之為虛偽、謊言、背叛。當然,作為傳記來講,它固然存在諸多缺陷,被批評是無可厚非的,但是聯想到作者畢竟是主人公的兒子,他的所為不過是為了維護父親的形象,所以這種粉飾的行為也並非不能原諒。不過,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也一道被博士批評為自命不凡、狡猾虛偽,這就十分倒黴了。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認為這位牧師實在是不夠高明且輕率過頭,尤其是在駁斥外界對他父母之間的一些看法上麵。在傳記中,他引用了一段文字,內容是關於他父親的一封家信,在信中,他母親被稱為“了不起的女人”。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讓讀者看到了信的原文:“我真希望上帝懲罰我的妻子!這個女人實在太了不起,她下地獄才好。”這封信的含義不言而喻。

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對查理斯·思特裏克蘭德的事情非常狂熱。倘若他願意的話,他本可以將思特裏克蘭德包裝得更好看一些。可他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完全看穿了那些看似正當的行為背後的真實動機。他不僅是藝術鑒賞家,更是出色的病理心理學家。他能夠從日常事物中探索出更深層的意義。如果有些秘密不便用語言出來,起碼還有其他的表達方式,會被敏銳的人探索到分毫,那麼對病理心理學家來,就連壓根沒有表達方式可以依托的東西,也能被他們輕而易舉地發掘出來。博士就是這樣一位病理心理學家,他十分熱衷於將這位英雄的光環摘去,還原本來的麵目。每當他找出例子證實這位畫家思特裏克蘭德性格中冷酷或卑鄙的一麵時,他總會對這位畫家心生同情。他狠狠地嘲諷羅伯特·思特裏克蘭德牧師的孝心,就像宗教法庭的法官審判異教徒那樣。我敢他一定是用最勤奮的態度才寫成那篇文章,因為他沒有漏寫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相信,如果查理斯·思特裏克蘭德還有未還清的債務,哪怕是洗衣粉錢,這筆債務也一定會被他記載下來。讀者大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