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了一個清秀的、書生氣的青年,有些悵然似的站在他墳前,臉上一抹猙獰笑意稍縱即逝,隨後又哭了起來。他墳前哭的人多,陌生人也有,大抵都是曾經戀慕過他的什麼人。
因為沒有看見雲錯,所以他就去找了雲錯,卻看見這位昔日鐵腕冷硬的君主,抱著他的骨灰壇,哭得渾身發抖。
上輩子,雪懷的記憶斷裂在此,這一切的因緣際會、因果交織,他無從得知。
但當他再次感受到純白死亡的召喚,感受到死亡的極致空虛時,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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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灰飛煙滅前的最後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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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雲錯泣不成聲,心裏輕輕,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喜歡自己的呢?
他陪了他大半輩子,死後也依然。
他是一隻鬼,浮遊不定,始終跟在他身邊,看著他一地憔悴下去,看著他他一夜之間走火入魔,烏發盡雪。
越看,越懵懵懂懂地知道。
這個人,原來是喜歡自己的呀。
他看見雲錯萬裏跋涉,帶著他的骨灰求訪西如來,求人起死回生之法;看見他帶著大軍壓境,直逼冥府,希望冥府交出一個人。
可是判官告訴雲錯:“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齊大聖逆改生死簿,使人長生;扁鵲起死回生,使死人複蘇,不是不可以;但要歸還魂靈,也得死者屍身完好。仙主,像您這樣隻給一捧灰的,縱然是道,也難為您達成願望啊。”
他看著他荒廢了政務,成日潛心修煉,修為突飛猛進。
他真的沒騙他,為了能和他成親,雲錯一直將自己的修為壓在仙道銀丹、魔道五重的地步。
雲錯讀醫術,讀怪談,讀上古繪卷,知道仙家最高一重修為名為“因果不沾”,他便想著,要是能逆轉因果呢?
如果因果斷裂,死亡不再讓人分別,是不是就可以再見到他的仙郎了?
唯一一個達到因果不沾境界的人是浮黎帝君星弈,聽他已經活了上萬年。而雲錯隻有二十五歲。
但他偏偏就這樣修煉了下去,不知日夜,醉生夢死。他在袖中藏著雪懷的書信,有時兩人來不及親筆寫信,便用法術保存聲音,托青鳥傳達。
他一遍遍地聽著,一遍遍地修煉,醉生夢死,好像他還活著,就在他身邊一樣。那聲音操縱著他的喜怒哀樂,使他堅信,雪懷一定還活著。
寂靜的魔界山洞中,九五之尊的仙帝看著斷崖下的風景,輕聲呢喃。
“……為什麼不下雪了?”
雪懷喜歡雪。
冬洲,為什麼不下雪了?
*
“你一個人好好過吧。”雪懷輕輕告訴他,“我已經死了呀。”
這句話,他知道他沒辦法聽見。他的鬼魂承受不了人間的陽氣,很快就要灰飛煙滅了。雲錯出關前的最後一日,他跪坐在他身邊,輕輕告訴他這句話。
雲錯當然不會聽見。
可是雪懷卻看見他哭了,哭過後又換上了笑顏,那是篤定、安穩的笑意。雪懷察覺到雲錯身上戾氣猛然增長了一大截,便知道,他的功法已經大成了。
雪懷看著自己發飄的、快要消散的軀體,又:“那我再陪你走一程吧。”
他其實不知道雲錯出關要去哪裏,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他隻知道這短短幾月時間,他們花費數十年心血建立起來的功業已經崩散。但他已經不在意了,功業虛名,當死了之後,誰也不認識誰,出來又有幾人聽呢?
雲錯來到了他的墳前。
頭七已經過去,雪家更新換代,盡是新麵孔。
雲錯立在他墳前,輕輕掃去他墓碑上的殘雪,溫柔地看著上麵的名字。
他叫他,聲音中充滿依戀:“雪懷。”
在他手中,暗紅的蝴蝶雙刀閃閃發亮,剔透冷冽,像雪懷眼下那滴紅色的淚痣。
他的少年沒有墓誌銘,那些人輕慢到把雪懷的名字都刻花了,更不用墓誌銘。
而他,雲錯,此生如果有墓誌銘,這些應該寫上去:魔道十六重,仙道因果不沾;最純正的仙家血脈和最烈性的魔族王室混合的血,背負著罪孽與冷眼長成的孩子,有朝一日終於踏上王座,成為萬仙之尊。
——而後,自盡在一方不知名的墳墓前。
蝴蝶刀穩重有力地穿透心髒,再用最後的力氣擰轉。他沉默、冷靜、專注地殺著自己,他在鋌而走險,賭一把道是否憐憫它,因果是否會為他逆轉。
一個人的死亡,如同一抹魂靈的飄散,他們二人像水珠一樣蒸發了,從此銷聲匿跡,不再在這個世界中存在。
“雪懷,奈何橋上,我來等你。”
*
雪懷醒來時,隻覺得連這一生都走盡了。
他身邊沒有別人。饕餮鬼在他身邊趴著,忽而驚醒,而後狂喜著撲過來,瘋狂地舔著他的臉頰,滿房間跑著繞圈子。
不多時,門外跳來一隻灰貓,也是瘋了一樣地過來蹭他的手臂、頭臉。
雪懷有點恍惚,身上仍然疼痛。
但他強撐著下了床。
他也慢慢認出了這個房間——是他自己的臥房。
雖然陳設有些改變,但是熟悉的景象仍然鮮明。隻是正因為太過熟悉,他一時間分不清現在身處何時,隻有走出去,四處看看。
院中立著一個正在給花除草的老翁,一見到他出來,先是楞了一下,接著狂喜地喊出了聲:“——少主???您醒了!”
其他人也聞聲趕了過來,都是他們家一直以來的忠仆,一個個都歡喜地的,對他噓寒問暖。問他是否還有不適,是否要吃點東西,他都搖了搖頭。
他四下看了一圈,有些懵懂似的,反應跟著慢了很多。最後才想起來問:“……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