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有機會坐下來休息片刻。

因為病痛,慕容金川這個平時威風凜凜、被學生們稱為魔鬼的師尊竟然也顯出了幾分羸弱、蒼老的意思。

“師尊,我想好了。”雲錯看著慕容金川的臉,低聲,“徒兒以後可能不能繼續在您座下修行了。”

老人呼吸平穩,閉著眼睛。這雙眼以前是用來瞪著他和雪懷的,常常都是氣急敗壞的目光,很像一個普通老頭兒。

雲錯跪地俯身,深深叩首:“我知道您一直想收一個親傳弟子,將他培養成升雲劍法的繼承人,日後將升雲派發揚光大。可惜我笨,僅僅領悟十之八九,有沒有勤於練習。我心性差,經常閉關出岔子,不久之後又將離開師門,追名逐利。入門之時,您喝了我的敬師茶,對我提出了許多要求。但徒兒都沒有做到。如今我唯一能追求的是,萬死也要護住雪懷和所有人的平安。”

如果雪懷讓他知道何為情愛,是讓他入世的人,那麼慕容金川則是教他出世的那個人。

他教他豁達,教他赤誠,所有劍修入門的誓言由慕容金川本人寫就:“劍不可染塵,心不可染血。劍必染血,心必無塵。”

他生陰沉孤僻,是他們讓他看到了選擇的方向。

但他還是要走上和上輩子一樣的路。命運的轉輪戛然而止,到此,重重碾過一條重複的車轍。

窗外,信鴉冒雨而來,撲愣著翅膀還未落地,就被猛然驚醒的饕餮一口吞進了肚子裏,再非常舍不得地吐出來。

信鴉驚慌失措地抖了抖毛,而後飛去了雲錯麵前:“少仙主,已將所有的事情上報庭和仙主。庭那邊尚未回話,雲琰大人要跟您見一麵。”

“我有人要照顧,現在走不開。”雲錯淡聲道,“他要見我,過來這裏跟我談。不過我和他也沒什麼好談的。兩條路,打和不打,任他自己選。他願意禪位給我,我也不願意折損兵力和時間在他手上;若是他不願意,那麼我就直接打到他城門下,再殺他一次。”

*

信鴉撲棱棱飛走了,睡也沒注意到,慕容金川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

雪懷睡了一覺,做了一夜的噩夢,醒來後渾身冷汗。

他夢見他不曾重來,這輩子終止在上一世墳前的那朵花裏。他夢見自己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排在千千萬萬個鬼魂的身後等待轉身。

心裏知道,自己在慢慢地、慢慢地忘卻。所有的人和事,他來到這世上之後經曆的所有牽絆,都像是被人扯斷了鎖鏈一樣,卡擦一聲泯滅無痕。

或許是他思慮太重,在睡夢中也下意識地思考著這件事的緣故,他醒來後,忽而覺得千絲萬縷的線索慢慢理順了些許。

這一係列的事情中處處都透著詭異,雪懷此前一直沒想明白這詭異到底來自哪裏,現在他明白了,這種讓他脊背發涼的感覺來上輩子。

那是被鬼魂盯上的感覺。

上輩子他父親在青岩穀被人陰了一手,這輩子同樣的時間,發生了。

上輩子雲錯最終在十七歲那年決定爭奪仙主之位,這輩子本來已經有所改變,他們彼此約好了要去庭當公務員,但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好像有一隻手,在不斷地斧正因為他重生而帶來的改變。他殺死了柳氏和雪何,但這一切依然發生了;他和雲錯在一起了,通了,但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是他沒留意到的嗎?

那些他已經改變了的,上輩子的事情?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他姥姥的聲音:“懷,你醒了?醒來吃飯,然後讓雲休息一會兒,我看他已經很累了,勸他回來睡覺,他又不肯聽。”

雪懷應了聲,又聽見慕容姥姥:“我去給你外公采點草藥。現在藥是不缺,但是我想出去看看有沒有扁鵲傘,前些下了場雨,不定能長出來。”

扁鵲傘是六界中最難得的神藥。千年開花,五百年結果,如果有了這個東西,慕容金川能好得很快。

“等一下,姥姥。”雪懷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外袍都來不及披上,衝出去攔住了他姥姥,“您別去。”

“什麼?”慕容姥姥挎著一個藥草籃子,顯然是被他的神情嚇到了,“懷,怎麼了?”

雪懷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他笑了笑,伸手接過他姥姥的籃子,“我去吧,姥姥。”

“可是……”

“沒關係,我學藥的,山穀裏濕氣還沒去,路太滑,我怕您摔傷。”雪懷完,根本不給姥姥拒絕的機會,回房抓了外袍和武器就衝出去了。

饕餮鬼聽到動靜,嗷嗚一聲緊隨其後,跟著雪懷衝了出去。

姥姥。

現在山莊裏還有他的姥姥。

雪懷清楚記得,上輩子因為自己參了軍,常常不能回家。二老想念他,慕容姥姥就打聽了地方來找他,結果在軍隊駐紮的地方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