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見了吧?那裏邊就埋了個大閨女,她是上吊死的。她跟一個小青年有了事兒丟毀了堆,就上了吊。有天晚上,我在那地方圈羊,正睡得迷迷糊糊,就看見月光下,一個女人站在涼床的頭上了,紅褂子、綠褲子,披頭散發,她要光站著還不可怕,她還拿出梳子梳頭呢!我嚇壞了,喊了一聲,不見了!”

他又給她講瞎子背著瘸子過河,她開始沒聽明白,他一解釋,她臉紅了:“小孩子家講這種故事還不學壞了哇?”

天黑下來的時候,兩人就有點尷尬。老來子說:“睏壞了!睏得跟三十六個皮匠似的!”

“那就睡唄!”

他起身往外走。“你去哪?”

“我到教室裏睡去!”

“那怎麼行?又沒有床!”

“睡在案子上就行!”

“你別去了!”她一指胖嫂的床,“你睡這裏就是!”

他就在胖嫂的床上睡了,可不知什麼時候又醒了。胖嫂的床上沒有蚊帳,黑暗中就聽見“叭唧”一聲,“叭唧”一聲,她問他:“你還沒睡著哇?”

“操!蚊子這麼多,怪咬得慌!”

她遲疑了一會兒,“一一要不,你到我的蚊帳裏來吧!”

他摸黑就鑽到她的蚊帳裏去了。她給他讓出了一塊地方,可他還是碰著了一個溫乎乎的身子,馬上又閃開了。他躺在她的旁邊一動不動,盡力避免著與她接觸,她的頭發搔到他的臉上,怪癢癢的,也不敢動彈。她察覺出了他的困境,說:“別拘束,你想怎麼躺就怎麼躺吧!”

他放鬆了一下,將身子固定在另一個姿勢上。可很快又累了,還是睡不著。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聽見她輕輕喊了一聲:“老來他假裝睡著了,不答應。

“老來子一”她又喊了一聲。

他還是不答應。

不一會兒,他就覺得她的手指悄悄地摸他的肚子。他想讓她摸起來方便些動了一下,仰臥著,可她的手馬上縮回了:“你沒睡著啊!”

“睡著了!”

她打一下他的肚子:“你這個小壞蛋兒!”

他就將她抱住了。

“你會呀?”

“我是大人了!”

“你真的學壞了哩!”

老來子真是很幸福!幸福的原因不在於那件事情的本身一那件事情的本身很一般化,完了還讓人挺後悔,挺惡心。而在於它的意義,意義就在於她是個女知識分,是知識女人!他越琢磨越覺得意義重大,越琢磨越覺得值得炫耀。當雨過天晴,那條小河的水很快消了,小學生們又過河來上學了,胖嫂也從縣城回來的時候,她很快就聽莊上的人說了。她不信:“你們別胡咧咧!”

“老來子自己說的,這還有假?”

“聽他的話過年也過錯了!”

“你想啊,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他在那邊兒圈羊,他睡在那裏?那教室都成羊圈了!”

晚上,胖嫂跟沈小萌作伴的時候就問她:“好妹妹,我問你個事兒!”

“什麼事兒?”

“莊上有些風言風語,你沒聽說呀?”

“什麼風言風語?”

“說你跟老來子哩!”

沈小萌“哇”地一聲哭了。

“你跟我說實話,要是沒有那事兒,我去撕老來子的嘴!”

沈小萌委屈地說:“雨那麼大,你能讓他睡外頭?”

“你真讓他在這屋裏睡了?”

她點了一下頭。

“真有那事兒?”

“他說怪咬得慌!”

“咬得慌就叫他上你的床啊?”

“我以為他是個孩子哩!”

胖嫂惋惜地說:“你和誰不好哇,單跟他,要人才沒人才,要心眼兒沒心眼兒的個小婊賊兒!”

沈小萌“嗚嗚”地哭得更厲害了。

胖嫂也翻來複去地睡不著了,就聽見她“唉”一聲,“唉”一聲。半天,她感歎道:“你們知識女人也眼高手低啊!”

胖嫂的神情傲慢了,也懶了,三天兩頭不來燒水了,晚上也很少過來作伴兒了。

孩子們上學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了,有幾個幹脆就不來了,來的也總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她,課後也很少有打鬧的了,學屋裏比先前一下安靜了許多。

學屋裏不放暑假放秋假。一放秋假,胖嫂不來了。沈小萌原打算回家一趟的,可沒等動身,病了,發燒,她整天躺在床上,兩眼瞅著屋色,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唇上燒起了泡。

門響了一下,一個小孩進來了,是董曉世。提著一串小魚,來到她的床前:“老師,您哭了?”

“沒哭!”

“您病了?”

“嗯!”

他舉起那串小魚兒:“是老來子讓我送來的,俺倆逮的!”

她一下攬過曉世,放聲地哭了。

“俺娘說你想吃什麼,讓我給你送!”

“我什麼也不想吃!”

胖嫂的那貨騎著自行車回來了。戴著紅袖章,路過學屋的時候,還進來坐了一會兒;“俺那口子不在啊?”

小萌欠起身:“大嫂回家了,放假了!”

他見她盯著他的紅袖章看,吹開了:“好家夥,縣城可熱鬧了,文化革命了,你還不知道哇?噢,農村可能慢一點,也快了,一步一步地就掃到這裏了!好家夥,到處都成立紅衛兵,咱也成立了一個,一晚上就抓了一百多個牛鬼蛇神,還有小偷、流氓、男的、女的,男的戴高帽,女的掛破鞋,好家夥……”

沈小萌的臉一下黃了。

她很快就接到了要她去縣城集中搞“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可她始終也沒去。三莊的人好幾天沒見學屋裏有動靜,覺得不對勁兒,幾個好事的人去一看,楞住了。沈小萌死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死的。隻見她耳朵裏生了蛆,嘴角裏含著藥片,桌子上還放著一串招了螞蟻的小幹魚兒……望著這情景,三莊的人突然良心發現,一下想起她那麼多的長處和優點,咱對不起人家啊!一個個都哭了。曉世的娘哭得死去活來,胖嫂也淚流滿麵。哭完了,不約而同地又都想起應該揍老來子這個大眾日的一頓,可沒找著他,他跑了。

給沈小萌下葬的時候,她父親還來了一趟。在她的墳前大哭一場。三莊的人沒告訴他沈小萌自殺的原因,他就自言自語地分析:“是我連累了她呀!我的曆史問題都跟組織上交待了的,她怎麼就想不開呢!這孩子性格內向,性格孤僻……”

沈小萌死了,學屋垮台了,三莊的孩子又到外村上學了。

若幹年後,三莊村民委員會突然收到了兩萬元彙款和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說是要求莊上在學屋的原址蓋一所學校,同時將沈小萌的墳好好修一修,讓學生們每年清明節送上一個花圈,“以示大禮貌”。

現在這所學校是蓋起來了,董曉世及沈小萌當年教過的學生們,挨著學校陸續蓋起了房子成了家,一個新村出現了,那座學校也不是孤伶伶的了,就不知道還有沒有人願意去那裏當老師。山裏的人都盼著。

你無鋱真實

那時候,筆會已近尾聲了,要炮製的東西炮製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了好幾回了,各人的嘴裏便開始發騷。你沒法不騷,極度緊張後的疲憊不消說,單是那感覺上的一種小小的缺憾就讓你不好正經。最先道出這心聲的是老A,他特別會表達感覺,你這裏剛剛有點朦朦朧眈的感覺,他那裏就很準確並能上升到一定高度地表達出來了:“操!這次筆會一個女的也沒有!真是夠嗆!”

“就是哩!怎麼就一個女的也沒來呢?”

“這是對我們莫大的不信任!”

老A的心眼兒好啊,他還能設身處地:“哪怕來個不會寫的呢,到時候咱也能幫她寫個小中篇兒!”

預定的騷呱兒是早已啦得重複了,各人便想追求真實,就像傳奇不想讀了想讀傳記一樣。

“你們得每人說一個自己辦的惡心事兒,真實的,不帶虛構的那種!”晚飯的時候,老A酒喝得不老少,這時候已經醒酒了,臉色蒼內,腦瓜格外清醒:“狗日的老B!上回他講的自己的戀愛故事就非常不真實!讓寫小說的說件真事兒真他媽的難啊!”

老B這會兒不在屋,他出去了,堅持他的“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去了。屋裏人不多,就老A和小C、小D,很有些講真實的氛圍。

小C想了一會兒說:“要求倒是挺明確,必須是自己辦的、真實的、還要讓人惡心的事兒,三層意思,咹?”

老A說:“對,三層意思!”

“那你先來個典型引路,給我們做做榜樣如何?”“行!”

老A就講開了。

“你們先說咱長得怎麼樣?”

小C說:“還行!”

小D說:“一般化吧!”

“咱現在是一般化,小時候可不一般化哩!那時候咱這裏·”他捏捏自己的腮,“胖乎乎的,這裏一”他又摸摸自己的眼:大大的!臉盤兒,方方正正的。那時候咱也就是十四五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段時間不知咋的,咱的嗓子突然沙啞了,唱起歌來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說出話來都不像自己說的了,咱挺緊張,就去讓校醫瞧。那校醫是女的,長的真是沒治了,特別是眼睛那個迷人,就跟沒睡醒似的,真他媽惺鬆!走起路來那就款款,她怎麼長的來!重要的是她還姓毛,咱那時候以為毛不是隨便可以姓的,她姓了,咱就崇拜得要命!

那時節,咱一進醫務室,她盯著咱看了一會兒,然後像突然睡醒了似的,眼睛放著光:“怎麼了,你?”

“嗓子不好!”

“我看看!”她一手拃著咱的脖梗,一手捏著咱的腮,讓咱仰起臉來“啊——”

她的手那麼柔軟,那麼滑膩!而且咱還聞到了她身上的一種暖洋洋的氣息,咱就很舒坦地“啊——,完了,她說;“沒事兒,是變嗓兒!”

“變嗓兒是怎麼回事?”

她笑了一下:“每個男孩子都要變的!變了嗓兒就是大孩子

了,就是男子漢了!”

咱一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同時也就頓悟了許多事情,怪不得這段時間淨做些讓人臉紅的夢呢!敢情咱是大孩子了,是男子漢了!

“你姓劉是吧?”

“是!”

“跟劉主席一家子哩!”

“你不是也跟毛主席一家子嗎?”

她還挺謙虛:“毛主席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就像毛主席真是她家的什麼長輩似的。

她大概不忙,想找咱說話解悶兒:“聽說你很聰明?”

“一般化吧!”

“也怪可愛!”她說著,兩隻手就一手一邊兒捏住了咱的腮,還把腦門兒抵到咱額頭上,嘻嘻地笑,像逗一兩歲的孩子似的。

咱讓她捏得口水流了出來,掙脫開,倒退了兩步,她臉紅紅地說:“也怪調皮!”

“我怎麼調皮了?”

“你說蝙蝠是老鼠吃了鹽變的是吧?把你們生物老師氣得夠嗆!”

咱想起生物課堂上大家一塊起哄的場麵,特別好玩兒,“哧味”地笑了。

“你還管教你們俄語的畢老師叫畢塞毛!”她不等說完,就笑得“格格”的,一邊笑著就又把咱摟到了她的懷裏,咱趴到她肩上也笑得“格格”的。

咱那時候個子不高,咱站著跟她坐在椅子上差不多高,咱趴在她肩上笑,就看見了她雪白的脖頸和一人片處在陰影裏的脊溝,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知在什麼地方騷動,咱一下不笑了,她又將咱推開,表情很嚴肅:“怎麼了?”

“我該回去了,快上課了!”

“好,你回去吧!”

咱剛走到門口。她又把咱叫住:“我特別喜歡你,以後常來玩兒啊?”

那大晚上,咱就做了個很惡心的夢,醒來若有所失,……

老A不作聲了。小D很失望地說:“這就完了?就這麼個惡心法兒呀?”

小D說:“就是!這怎麼能算惡心呢?一點兒都不惡心!”老A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咱因為做了那個夢,覺得褻瀆了毛校醫,在一段時間裏就沒到她那裏去,有時候在路上老遠看見了,趕忙就折彎兒溜。有一回,她在路上把咱叫住了:“你幹嘛老是躲著我?也不到我那裏玩兒!”

咱臉紅紅地:“我又沒病,找你玩兒幹嗎?”

她又捏住了咱的腮:“咱們是朋友啊!”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踉你交朋友不好!”

她又笑得格格地說:“你還怪複雜哩!沒事兒,我吃不了你,去玩兒吧,啊?”

那時候,咱住校,隔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家,咱為了像個男子漢,對那個惡心夢若無其事,這個星期六下午,咱就到她那裏去了。她挺高興,把咱領到隔壁她的宿舍裏,給咱倒水拿糖吃,然後就讓咱坐到她的床沿兒上,她坐在對麵的椅子上盯著咱看,咱讓她看得不好意思了,拘束得要命,臉肯定是紅了,她見咱臉紅了,也一下拘謹起來,起來坐下坐下起來了好幾次,然後就擺弄手裏的鑰匙串兒。那鑰匙串兒上有一個很好看的小金魚兒,玻璃製品,烏黑的眼,紅的身子,金色的魚鱗,咱那是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小金魚兒,她見咱眼睛放著光,一下意識到什麼:“喜歡嗎?”

“喜歡!”

“那我就送給你!”

她就轉著圈給咱往下拿。在那之後的若幹年裏,每當想起她,咱就記起她從鑰匙串兒上往下拿小金魚兒的情景,一圈兒一圈兒,嘩啦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