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寂靜午夜(2 / 3)

比如教堂、湖,還有鍾聲。

可能是。但為什麼是?

在海邊。那是個憂鬱的夏季。那個陰雨濛濛的早晨。遊客們被困在旅館中。聊天兒和打牌。那麼陰冷的,海邊和綿綿的雨。有時會瑟瑟發抖。孩子們在平台上玩得很安靜。他們喝那綠色葉子上的雨。雨根本就沒有停的意思。去不成海邊的遊人們。那麼短暫中的失望。那天我留在房中。我把房門關緊關住我自己,我寫他和我的故事。我聽著雨聲。我要他去同其他的遊客玩。他去了。我看不見他。我在看不見他的時候寫他和我的故事。就在那個絕對寂靜的時刻。在海邊。我聽到了鍾聲。

那鍾聲是穿過雨絲穿過濛濛的霧雨傳過來的。遙遠而朦朧。但我確實聽到了。我不知這海邊的鍾在哪裏。當然這裏不會有教堂。那不是教堂的鍾聲而隻是報時的鍾聲。

但不管那鍾聲是什麼,重要的是確實有鍾聲。而我也確實聽到了。在陰雨中。陰雨終止了海邊的一切喧嘩。那是我來到海邊的很多天裏第一次聽到的鍾聲。也是唯一的一次。那鍾聲響起來的時候就驟然間灌滿了我的房間。不退去。於是,我便抓緊一切時間在那鍾聲的感覺中描述鍾聲。我把鍾聲塗進了我和他的故事中。他走進來的時候,我要他立即關好門。我說別放走那鍾聲。我說別講話。屏息靜聽。我說哪怕片刻的沉默。往事依稀而那時我就像一團飄轉不定的無根的草。

我把那鍾聲寫進了那部長篇《我們家族的女人》中。那是神秘而又古老的一段關於血液的故事。而城市的主題則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纏綿徘惻的愛情故事。

Lovestory。永恒的主題。他的和我的。相撞擊的靈魂。就這樣我捕捉到了那鍾聲的瞬間並即刻描述了下來並寫進文字中。我總是喜歡把我在寫作過程中所接到的任何一種響聲、色彩、氣味隨時地摻雜進來,不管這些同進程中的故事有多麼遙遠。

他也聽到了那鍾聲。從雨的那一端從海的那一端從天空的那一端飄過來。他在他的靜聽與沉默中抱緊我。他知道那鍾聲並不是那個虛空的幻覺。

他說我們回家吧。

在夏天的海邊,在那淒寂冰冷的小雨中,在他溫暖的懷抱裏,那鍾聲響起來。

然後是教堂。是關於愛的虔誠和信仰。女人更多的是為愛而生存。愛就等於充實等於富有等於生命等於存在,也就等於事業。而愛又是什麼呢?我的慈愛的老祖母說,愛是永恒的忍耐。這是信條。她以此律己並教育父親教育我。她把基督的東西和儒家的東西自行混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套關於忍耐的體係。她這樣在平靜和忍耐的原則裏渡過了艱辛的一生。鄉村的那個簡陋的但卻是尖頂的小教堂一直藏在她的心裏。她是深懷著那信念和她的教堂回天國去的。我從未見到過她成千上萬次蹣跚而去的那座小教堂。她活著的時候也從未提起過。但我卻總是能仿佛看見那一片在颯颯的衰草中的在晚暉的大平原上的那灰磚砌成的聖地。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教區的太陽》就是獻給祖母的。發表時被改名為《那一片衰敗的教堂》。題目的更改使整個褒貶的意味轉換。那是無可奈何的改變。當然也還無傷大雅。而且祖母總是說,忍耐好。我所以熟悉教堂,各種各樣的,我認真地研究過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座教堂。我在教徒們不來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走進那些大廳。我慢慢在那些大廳中徘徊。我感受和聆聽那來自天國的聲音。我甚至產生幻覺。我打開大廳裏那些舊時代風琴的琴蓋,我按響那琴鍵。於是那單純的聲音便會在大廳裏回旋。穹頂莊嚴。我抬起頭我看見那彩色的玻璃,那些鉛灰色的磚牆。我走近大廳裏那個可供仟悔的小屋。我靠近那窗口。但我沒有跪下。這裏沒有可供懺悔的神父。那是中世紀的虔誠。我不想仟悔。也不想訴說。我隻是慢慢在那寂靜中聽到了那歌聲。那歌的名字叫《平安夜》。

這就是我所居住的城市。這城市中曾被割讓的那些土地上幾乎隨意便可看到那些歐式風格的建築。那些巨大的石頭廊柱,那些尖頂的小屋。那些寄托著他們對自己國土依戀和寄托著靈魂的教堂。那一切如今依舊鶴立雞群般地聳立在我周圍的土地上。倘若你穿行在原先的那些充滿歐洲文化氣息的租界區的街道上,你便會不時地產生出某種錯覺。你會懷疑你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幻景中。而我的家,我從小就生長在那裏的那所房屋緊鄰的就是那片水和那片水後麵的那座法國公墓。石凳、白椅、鬆柏、藍色的小花。那是我的童年的世界。

而湖在黃昏時則總是被一片柔漫輕紗般的玫瑰色所籠罩。那充滿了憂鬱溫暖的暮山紫。我們為什麼不擁有那色彩。那黃昏。那是個生命的永遠。那一片輝煌。那是一片湖。那一片湖水離我家很近。湖光水影盡是在迷檬的霧雹中。我有時帶著我的小女兒到那湖邊去走。我們總是繞過那片大湖到那個鹿回中去。湖岸線很長,那湖邊總是人跡罕至。有落日的餘暉,或者,明媚而溫暖的太陽。四季。那茵茵的綠草。枝條繁茂的黃色的迎春花。然後是瑟瑟的金黃,是一陣陣深秋時節的風,於是你想,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你便唱起來你的歌。像列依、卡蓬特、罔林信康還有麥克爾。歌中總會唱一些秘密唱一些願望,並滿心期待那願望的實現。總之會有一個響應。你崇拜那些真正堪稱歌手的歌手,崇拜他們生命的故事。列依在風靡世界之時,突然被他的崇拜者用手槍擊中,當即死亡。他的妻子要焚燒他而卻被那個友人用禮品盒一般的棺裹帶了回來。列依墓前是萬民崇拜。而親愛的美麗的卡蓬特則自願在鮮花盛開之時,凋謝。她以厭食而告別了塵世。那個罔林信康呢?那個恍若基督般的民謠之父,他在轟動之後剪平了頭荷鋤去種莊稼了。他用大瓶子灌酒。他的唱片的滯銷使他感受到了悲劇。而最好的鼓手先他而逝,其它的合作者紛紛離去。當英雄麵對這永恒的孤獨。黑人麥克爾用整形術懷念他所熱愛的白種女人。他把那女人的臉移到他自己的臉中。他環遊世界震動世界。他享盡名聲與榮華富貴,而那張整過形的臉開始如魔鬼般糾纏他。他要不斷住進醫院。他甚至已不能經常露麵。我喜歡這些故事這些人生。我知道,你活著便該能唱一首真正的歌。還有那個杜拉。那個淒切無限的《如歌的中板》。

你用很輕的聲音唱起憂傷。

你在最最寂靜的時刻,隻把歌唱給他。

然後你看見了他黑暗中的目光。如泣如訴般的。那一刻連日月也變得無光。

52.咖啡,還有方式

一個女人執意說,我愛你。她千百次重複這三個字。她甚至不厭其煩而不管承受者是不是煩。這是一種方式。因為那女人她知道她一旦終止了這三個字她便是真的終止了愛。而男人不是。他隻承受但不表述。他認為男人寧可行動而不去表述。

這同樣也是一種方式。

我愛你的意思可能是,這樣孤單的一顆心怎麼可以無以托付,而這麼熾熱的一份情怎麼可以無以投注?我愛你即是說那女人幸福、滿足、依戀和期望永久。她懼怕那個失去的現實。怕失去。時時刻刻。

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我沒有那些現代女性時髦的嗜好。不了解我的人會以為那簡直不可思議。因我好像曾確切描述過摩爾香煙那雪茄色的肢體,細長的,被嵌在女人也是細長的手指中並被送入她們塗滿口紅的嘴裏的情形。我喜歡摩爾煙的典型女性風格的形象。但我自己不抽它們。不想。也有一種不要抽的意念。但我並不討厭他抽煙。唯一不討厭他一個人。我甚至喜歡當我們忙完了一切,坐在那裏休息的時候,他能點上煙。我喜歡他抽煙的樣子喜歡那飄飄渺渺的煙的濃霧。那麼絲絲縷縷的。那麼飄啊飄的。我喜歡他的煙的濃霧彌漫在我們的屋子裏。越來越濃。直至黑夜降臨。這也是一種方式。我們彼此在濃霧中迷失。我對他講了這些。其實並不是為了滋長他男人的壞毛病。我不願管他的肺是不是會變黑,我隻要他生活得有勁。我告訴他我隻有在這濃霧的包圍中才會覺出真實。覺出來溫暖和覺出來情感的有所托付。我說我想把我的一生都交給你行嗎?我說我們永不分離,行嗎?

我的全部的嗜好,就是咖啡。

我總是在咖啡所造成的驚悸中,以至四肢都因亢奮而發抖。我隻有在喝了咖啡之後才能寫作。也許是一種意念一種精神作用,但已毫無辦法,我就像已吸了大麻或是注射了海洛因一類的毒品,戒不掉了。

當我決定今天要寫東西時,我必須先喝一杯咖啡。然後我就會覺得精神好極了。

我開始寫。兩小時以後,我繼續喝。如果我剛剛喝了咖啡就因了一件偶然的事情而中斷了寫作,我會想,咖啡白喝了。由於長年這樣喝著咖啡我的胃變得很壞。但我又不能終止咖啡這就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我總是要到胃已經再不能承受咖啡時才停止喝咖啡。那時候我往往是真的病了已經臥床不起。

這可能也是一種方式,我母親說,早晚你要咖啡中毒。

就像酗酒和吸毒?

媽媽說巴爾紮克就是因咖啡中毒而死。

我告訴媽媽很多大藝術家都有特殊的嗜好。比如列依吸毒,他說縱使我一千次失足,我也隻好一直像吃糖果那樣用毒品;而美麗的杜拉則是在絕望期,隻顧喝酒喝酒喝酒。

後來慢慢地我的家人們理解了我,再沒有人在咖啡的問題上同我“商榷”。我不管他們是不是想方設法幫我搞到各種咖啡,他們允許我喝我就覺得很高興了。

他們希望我寫作。所以他們寬容了同寫作相聯接的我的一切。

我有時想織毛衣。想做一件裙子。他們會說其實你寫兩個上午就能買到。是的,我知道是這樣。但織毛衣和做裙子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錢去買,而是我有時就是想通過織毛衣通過做針線來實現我做個好女人的願望。

我每天寫作的時間很短,”而且並不是天天寫。我不是職業的拳擊手。我還要編刊物。我寫作的時間是有限度的。每天早晨起來都很忙很緊張。我女兒有多大我就有多少年不能睡懶覺。我要取牛奶。做早飯。八點俞送她去上學。在家的那每周的三個上午我寫作。另外的三個上午我去上班。我喜歡走到機關去的那條僻靜而幽深的小街。那條路不是交通要道所以車輛行人都很少。有淡淡的霧靄貫滿了你前行的路。在一個冬季,我突然在小街早晨的清新的空氣中,聞到了一種燒著木頭的氣息。好像整條街都正在那個時辰,把夜晚熄掉的爐火重新生起來。

於是這樣清新的一天開始了。

有一次我在那條小街的雪後,被鏡麵一般的冰板滑倒了。我被摔出了很遠。那時我正懷著孕。小街竟然沒有把我的孩子也一道摔出很遠。我如此深愛著那個還沒有出生的寶貝。那小街對我就意味著這些。那麼深邃的寧靜和那麼寧靜的慰藉。

我能夠寫作的時間隻有上午的兩到三小時。我的大腦總是從午後就開始冬眠。

沒有商量,哪怕我飲用大量的咖啡,晚上更不用說。晚上我幾乎連一個字都不能寫。

這可能也是精神作用。這些時間我總是讀書。讀書之於我很重要。我知道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盡管我可以有效利用的時間並不多,但我有堅持和堅韌的精神。

我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間真正能屬於我的房間。不是和父母的、女兒的,也不是和他的。我每天睡覺之前把那間屋子打掃好。然後在第二個清晨我走進去,打開窗,讓清新的風透過我窗上白色的紗簾吹進來。我能聽見小鳥的歌唱。我擦桌子。我衝好一杯很濃的咖啡。我吻過他。我灌滿鋼筆水。我坐下來。我打開那盞溫暖的桌子上的台燈。我開始工作。

這隻是個願望。

我一直以為這是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境地,所以我拚命願望。願望著。

盡管大家盡量地照顧我為我創造著各種條件,但至今沒有這間童話般的小屋。

現在任何可以屬於我的房間都是雜亂的、嘈雜的、人來人往的。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他的身邊。到處是聲音、是擁擠、是物的堆積、是彼此的牽扯。到處都散亂著我頭上掉下來的那又細又軟又長的黑色的發絲。

我的另一種方式是,到處帶著我正在寫的某篇東西。我已經習慣無論在哪兒無論在怎樣的雜亂、紛擾和擁擠中隻要我能坐下來,有一張桌子,我就能寫作。他非常欣賞我有這樣迅速進入狀態的能力。他同時說,他會盡全力使我的全部願望都變成美好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