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你媽怎麼能這樣?我真受不了啦!”她滿臉委屈地說:“你快點去醫院看看,要點藥回來吃吧,別信那鬼偏方了!”

他也是一臉的無奈,說:“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就去住院,好好療養,也許會好。”

她說:“我真的很想有個孩子。這樣,我一個人在家就不會悶,你媽也不會沒完沒了。”

話說到這份上,他還能再說什麼呢。他還沒有讓她懷孕的可能,也不可能現在就對自己的母親坦白說是自己的責任,至少他現在還沒這個勇氣。

每次提到這個問題都不會使雙方愉快,寬大的床上各睡一邊,再沒有往日的依偎和卿卿我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又該走了。他默默地撿點好東西,臨出門時又踅到床邊,像對她說又似是自言自語:“你想要個孩子就要吧,我不反對。”

說完,呯地一聲關門走了。

這一聲轟鳴連同他剛才的那句話久久地回蕩在屋裏,撞擊著她的耳膜,衝擊在她的心上。她又一次將被掩麵,唏噓而泣。

“我們去看場電影吧,聽說來了新片呢。”

有一天,她終於鼓起了勇氣,向她的同事發出邀請。

周元安並不言語,悄悄地就去買了電影票,扯出一張,揉成一個小紙團後扔到她的台上。

電影院放的是一部舊的反特影片,他們都看過幾回了。可這一次心情卻有很大的不同。當特務安放的定時炸彈的嘀嗒聲愈來愈響時,農玉秀還是緊張了起來。而此時此刻的周元安卻鎮定自若,他的心思並不放在電影上,他在盤算著是不是該捉住旁邊的那雙手。他已經有意識地把靠近她的一隻手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幾次想伸過去,但始終不敢亂動。這時候,銀幕上的我公安人員正在全神貫注地排除定時炸彈,從麵部特寫到眼睛的特寫。公安人員眉頭緊蹙,有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全場息聲靜氣,鴉雀無聲。此時恐怕惟一走神的人就是周元安了。他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已經過了分界線,緊緊地攥住了他早已等候在那裏的手。

是電影上的情節幫助了他們。隨著炸彈的排除,大家懸著的心終於墜回到原來的位置,農玉秀那隻伸出來的手已經被周元安的手捏在手掌裏,她也沒有要抽回來的意思,兩個人都心猿意馬地看著電影,銀幕上的那些影像已經變得很次要了。

電影院終究是公共場所,他們的親熱程度僅僅局限在撫摸對方的手上。後來他們約會的地方已轉移到了公園,在公園的長椅上、草地上,他們可以長時間地說悄悄話。說到動情處,農玉秀免不了要流些傷心淚,這時候周元安就會及時地擁著她,甚至撫慰她,吻她。

陳華臨離開時說的那句話無異於親自為她放開了一道情感閘門,讓農玉秀的情愛之水肆意橫流。有了丈夫的默許,農玉秀和周元安的相處就更加大膽了。在一個雨夜裏,他們既無公園可去,又不可能冒雨去看電影,於是雙又不約而同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積蓄已久的情感之火終於在此時此刻不可避免的燃燒了。

此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姑姑農玉秀和周元安的情愛之火從辦公室燃燒到了宿舍,從短暫的燃燒轉為通宵達旦的狂熱。失去已久的青春之色又悄然回到了她的臉上。

當陳華再次從鄉下回來,看見妻子滿麵春風,似換了一個人一樣時,心裏便明白已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昔日的愛妻,他心如刀絞。他承受著一個男人最大的恥辱,期盼著這一切能夠挽救他們之間的愛情,能夠給他一個戰勝疾病的機會。

他盡量克製住自己,不要讓痛苦的心情表露出來,他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有關的一切。當他知道她已懷有身孕時,他就覺得原先所想辦的事情已經辦到,事情應該適可而止,那道閘門應該關閉了。

陳華辦事就如同自己設計機械設計電站那樣,有一套較為縝密的邏輯。他隨時都想準確地把握自己生命的航船,除了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以外。對於農玉秀和周元安這件事,雖然是在他的默許下進行的,但他決不允許他們發展成為一種堅固持久的感情。這件事他很希望農玉秀和他站在同一立場上,這樣才不致於影響到他們的未來,他們的婚姻。他雖然已經向妻子明確地表達了這一立場,但他還是想用事實來檢驗妻子對他的忠誠。

這次離開他們都很平靜,他還囑咐她要好好保重身體,有什麼問題就到醫院去看。農玉秀均一一點頭就應承。

一個星期以後的一天晚上,帶著監督任務的陳華在深夜時分敲響了自己的家門。結果可想而知,當神情有些慌張的農玉秀給丈夫打開了房門之後,陳華就直奔陽台,一把將正要往下跳的周元安揪了進來。

麵對陳華,周元安麵色如土。他沒有任何理由深夜到人家家裏來,和人家的妻子呆在一起。他知道自己罪責難逃,隻得低著頭默然等待對方的處置。

臉色鐵青的陳華顯然對這樣的場麵感到痛心,但他卻說:“老周,如果你從三樓跳下去,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我說過事情到此為止,你們就是不聽。老周你就不要呆在南寧了,你明天馬上打報告調回老家去,這個月馬上走。要不然,以後我見你一次打一次。”

周元安當即表示同意離開南寧,從此不再和農玉秀來往。臨走時,周元安跪在地上說:“陳華,我對不起你!”

農玉秀不忍目睹這種場麵,掩麵跑進裏間,撲在被子上哭了。

孩子的出生並沒有緩和農玉秀和陳華的關係。因為在這期間陳華並沒有治愈那種令他難以啟齒的陽萎症。孩子隻能給她帶來部分精神上的慰藉,而且,隨著孩子的長大,這種慰藉將會轉換成新的創傷,這是避免不了的。

陳華毫不懷疑他們之間還存在—些純真的情感,即使他治愈不了病這份情感也將長久地存在下去。但沒了肉體和精神的愉悅,沒有愛的發展,任何情感都會減溫,甚至會褪色。而這種責任已經明確無誤地由他來承擔,但對於農玉秀來說是十分不公平的也是很不幸的。他覺得這種生活持續越久,對農玉秀對他自己都會傷害越重。為此,經過長時間的考慮,他覺得應該盡早結束婚姻為好。

農玉秀似乎有所思想準備,當陳華正式向她提出分手時,她隻是平靜地流著淚,無言地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她生的孩子是個男孩,他們分手時他隻有一歲半,但已經能在大人的牽引下蹣跚學步,會簡單地說一些諸如“爸爸”“媽媽”之類的詞語。由於不常見到陳華,他並不能確切地知道誰就是他所叫的爸爸。那時候,我父親時常去看望母女倆,孩子見到他時,也會“爸爸”地叫。有時候,農玉秀會很凝神地看自己的孩子,試圖從他的相貌上尋找周元安的痕跡,但始終找不出來。孩子長得像她,有人說像媽的男孩子長大了一定會有福氣。離婚以後,她給孩子重新起了個名字,叫農夫。

生了孩子之後,農玉秀的體型和容顏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孩子喚起了她的愛心,目光和笑容裏便蘊含有更多的愛意。她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周圍男人們的注意。她又成了獨身女人,這自然使許多男人想入非非。一些好心人又忙於張羅,給她介紹對象,一時間,她又成了許多男人注意的焦點。

設計院年輕的會計孫偉文曾經兩度情場失意,自認為是一個被女人玩慘了的人,曾經發誓不再接觸任何女人。但農玉秀的出現使他不得不為之心動,他一直關注著她這個同住一個大院裏的女人。

在他成為了眾多求婚者中的勝利者,頻頻出入農玉秀的宿舍以後,他就以一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的身份對農玉秀說:“你使我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女人。”

他這句發自肺腑的話使農玉秀大受感動。她用自己柔嫩的手撫著他的臉問道:“我真是你理想中的女人嗎?”

他在一陣猛烈的擁吻之後,說:“你使很多女人黯然失色。”

“是我的容貌使她們失色嗎?”

“不,是你的眼睛,是你的心靈。”

後來她才知道他喜歡詩歌,在大學時代就以孫子的筆名發表詩作了。怪不得他那麼浪漫,說話就像是寫詩一樣。他不顧一切地追求她,終於使她的心扉重新開啟,終於使她為他感動。

“讓我和你共渡愛河吧!秀。我真的再不能忍受愛的煎熬了。我要和你朝夕相處,共同撫養孩子。”他不止一次地跪跑在她的膝前,像個聖子一樣在聖母麵前低聲懇求。

以創作詩歌的激情和方式追求愛情的孫偉文終於大獲全勝。不久,他就以男主人的身份住了我姑姑農玉秀的家,成了我的第二任姑丈。

詩人的悲劇在於他不關心政治,他把愛情視同詩歌一般理想與浪漫,結果,厄運也就隨他一起悄然降臨這個新組成的家庭。

他們婚後不到半年,一個以清除經濟犯罪活動為主要內容的“四清”運動,就在全國全麵展開。財務人員自然就成了運動的主要審查對象,孫偉文也不例外。

毋容置疑,作為一個科班出身的大學畢業生,孫偉文做好一個單位的會計是遊刃有餘的,他堅信自己的能力。多年來他管理的帳目清清楚楚,有條不紊,經常受到領導和上級的褒獎。因此,他對運動基本上抱著樂觀的甚至是與已無關的態度。

然而,查帳的工作組在對他的帳目進行了近一個月的清查之後,聲稱有三千多元的一筆款項查不到去處,遂以貪汙嫌疑罪拘捕了他。

這對於一向自負的孫偉文無疑是晴天霹靂,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但工作組和結論是不容懷疑、也不能推翻的。盡管他一直矢口否認自己有罪,甚至鳴冤叫屈,但都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再婚不久丈夫便被投入牢獄,這意外的打擊使農玉秀剛剛揚起的生活之帆再次墜毀了。更令她感到雪上加霜的是,在孫偉文判刑之際,屬於他們的存款也被凍結充公。從此,母女倆的生活不得不依賴農玉秀的一份工資來支撐。

詩人鋃鐺入獄後,單位裏曾一度流傳著這樣的民間消息:他被勞改大體出於兩個原因,一是他娶了農玉秀,犯了眾怒;二是他做人的狂妄自大,領導上早就想借機收拾他,隻是沒有機會。據說設計院的某位領導也曾對農玉秀垂涎,隻是被孫偉文搶先了一步。領導插不上手,自然對他懷恨在心,關鍵時刻沒有出麵救他—把。總之,無論怎麼說都是孫偉文自討苦吃。從這種種議論看,廣大職工對孫偉文的業務能力沒有絲毫的懷疑,也沒有人認為他會趁職務之便貪汙公款。因為他一個人吃一個人的工資,家境也不錯,不至於鋌而走險。

誠然,民間傳聞並不代表什麼,也不會有人去證實,去辟謠。蒙冤受苦的隻是他們一家。

工資低,隻夠母女倆的基本生活費,農玉秀沒能力請保姆,就隻好帶孩子上班,邊工作邊哺養他。隻身在外奔波的陳華知道她生活拮據,每次回南寧都悄悄地將一些錢塞進她的門縫,卻從不去驚擾她。這使她時常從內心裏一次次地感激他的一如既往。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六年的時光對於農玉秀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宣判的時候,法院說她可以提出離婚。單位領導也動員她趁早與勞改犯“劃清界線”,一刀兩斷。但她總是猶豫著。對於她來說,離婚是件容易又很艱難的事。說容易就是等她開個口,開了這個口她又成了自由人。但她已經離了一次婚,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疼痛。再離一次婚就有可能再痛一次。何況孫偉文對她的愛是真誠的。她並不相信他有罪,這種時候,她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她的太陽了。如果離開了他,他會是怎樣的痛苦。再說,離婚後也不可能永遠獨身,嫁人又是一次痛苦的選擇。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農玉秀就把自己置於離婚和不離婚的刀口下,躊躇著,思考著,最後終於鐵定了心,讓離婚的念頭從自己的思想裏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