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陳華給伯伯寫一封長信,表明了自己回廣西的決心,同時感謝他多年的愛護和照顧。信內還夾寄了一張他和農玉秀的外景合影相片。在離開學校的前一天,他將信投入了信筒。
從廣州到南寧有兩種走法,一是乘火車北上,經湖南折往西南,經桂林柳州達到南寧。二是乘班輪溯西江而上,直達南寧。因在校時的分配意向已經知道要到水電係統工作,他們就選擇了水路,一路可以考察一下這條華南第一大河。
逆水行舟,班輪載著兩顆年輕的心緩緩而上。經過一天一夜的航行,客輪進入廣西境內,到達梧州港。放眼滾滾西江,他們知道這輩子將要和這條江河息息相關,同呼吸共命運,心潮禁不住一陣翻湧。
三天後,他們依時來到自治區水電部門報到。適逢經濟大規模調整時期,許多工地不得不停工停產。組織決定,他們暫時不能分配工作,先下放到工地去鍛煉鍛煉。組織上所說的鍛煉,其實是要他們駐守工地,保護國家財產。
他們去的地方是南寧市郊的一個火電廠工地。他們的到來顯然給工地的領導增添了困難。大中專畢業生的陸續到來,使工地變成了臨時收容所,工地指揮部的宿舍已經住滿了人。領導一籌莫展地對他們說:“現在隻有倉庫房邊有一間小工棚了,你們自己動手,把它隔開來住吧。”
“那多不方便,”陳華裝著很難為情的樣子,說:“要麼,我回家去住吧。”
領導說:“那不行,這是組織紀律。”
農玉秀也說:“當然不行,丟我一個人住怎麼行!”
領導聽了就盯住他們問:“你們是同一個學校的?”
陳華點點頭。
領導又問:“你們是朋友?是未婚夫妻?”
兩個人都點點頭。
領導就說:“那你們幹麼不結婚?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幹。結婚了就可以住一間屋了。快點辦吧,年輕人,這年頭夜長夢多啊!”
領導一句話,就把他們提前推上了婚床。婚禮是在工地舉行的。陳家老少和已經先分配在南寧的我的父親參加了他們簡樸的婚禮。工地的領導自然地就擔當了主婚人。
處於困難時期的陳家,為了籌辦一套簡單的床上用品,驚動了所有居住在南寧的親戚,最後還是為他們買到了一床中號蚊帳、一張床單和一床被子。席子是舊的竹席,記不清睡了多少年了。工地領導不知從哪裏扯了幾塊木板,搭在四隻舊油桶上麵,婚床終於鋪就。
我父親動用了全部的積蓄,為他們買了四斤糖果和一條香煙。這些物品成為了婚禮上惟一的食品,主婚的領導話沒講完,就被餓壞了的同事們一掃而光。
相戀多年的一對情侶,終於在這樣一個饑餓的秋日裏實現了結婚的願望。想起來確實寒磣,他們一段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青春就這樣草率地結束了。
偏偏在這晚上下起了大雨。兩位新人住的工棚經不住雨水的衝刷,嘀嘀嗒嗒地在裏邊下起了小雨。在下雨之前他們本來是想歡愛一番的,但在脫掉外衣褲的刹那,陳華就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顫。陳華打顫的時候農玉秀已經把電筒掀熄了,她沒有感覺到他的那一顫,農玉秀本來很想像一些小說描述的那樣,新婚之夜的新娘要由新郎揭開婚紗,然後替她除去所有的披戴。但她覺得那樣很難為情。陳華肯定也不會這麼浪漫。她隻好在黑暗中悄然脫去衣服,隻剩下小背心和內褲,然後靜靜地躺著。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她禁不住一陣臉熱心跳。一種既緊張又渴望的心情立即籠罩著她。
在緊張的期待中,她感覺到他已經離她很近,粗重的鼻息和體味令她口幹舌燥。他默默地擁住她,滾燙的嘴唇貼了上來,那種熟悉的感覺立即漫遍她的全身。他讓她枕在他的臂膀裏,有些粗礪的手掌第一次撫揉著她胸,他感到了她身體的熱度和顫栗。
這時候,一道電光劃過長空,賊亮的閃電從工棚的四周照射進來,透過薄帳,刺在陳華的眼裏。他不禁又打了個顫。
他的這個顫抖農玉秀感覺到了,她睜眼想看他,卻被另一個閃電嚇住了,她緊緊地抱住他,息聲屏氣,身體如一條凍僵了的魚。
“恐怕是要下雨了。”他說。
“我不想下雨。”她說。
雨還是下了。雨整夜地下著,驚慌失措的陳華隻好把鋪蓋卷起來,讓農玉秀坐著靠在上麵,自己撐著那把惟一能夠遮雨的布傘,一邊手撐著,一邊手摟著她。徹夜不眠。
老天總和這對新婚夫婦過不去。白天出的是大太陽,讓他們把鋪蓋曬幹了,晚上它又下起了雨。盡管白天陳華已弄了些油氈之類的東西,補貼在一些可能導致漏雨的屋麵,但仍有多處漏洞。他們不得不用捅和盆以及飯碗一處一處地去接水。雨水下落的聲音很耐人尋味,有的叮叮當當,有的則是不間斷的線,像孩子們的尿響。
雷雨是和昨晚的同一時刻到來的。這一時刻,作為男人的陳華已經比昨晚有了進一步的舉動。農玉秀也在經曆了短暫的疼痛之後就由少女變成了婦人。在他們還來不及體驗由傷痛轉變為悅愉的時候,黑暗中就開始電閃雷鳴,接著雨就嘩嘩地傾泄下來了。聽到雷聲雨聲,陳華最初的反應是身體禁不住連打了兩個寒顫,之後就整個癱軟了。
這天晚上的雷雨下的時間不長,但給陳華心裏留下的陰冷卻長久不散。而雨後的農玉秀卻顯得格外清醒和興奮,她試圖通過親吻和撫摸喚起丈夫的熱情,但都令她失望。
工地上徜徉著許多散淡的人。工人和民工幾乎全部被遣走了,剩下的都是各類工程技術人員和剛畢業的大中專學生,當然也有少量的幾個領導。
其中的一位領導促成了陳華和農玉秀的婚姻之後,他們就成了工地年輕人的典範,有三對雙雙分配到水電係統又暫的無事可幹的青年人,也像他們一樣在工地舉行了婚禮。
食物的短缺嚴重困擾著留守工地的人們。從市場上得到疏菜供應愈來愈少,肉類更是幾乎看不到。當時民間流傳的消息是蘇聯老大哥為了逼迫中國償還所欠的債務,八億中國人每人必須拿出一隻雞蛋,每戶人家必須拿出半頭豬。如此繁重的債務自然使市場上的東西變得愈來愈少。為此,工地的領導為了戰勝困難,就號召大家動手種菜。才四五天時間,幾畝菜地就被平整出來。再過十來天,菜秧就呈現出一片可愛的綠色了。
綠色的菜苗吸引著野地裏成群的餓鼠,每當夜色降臨,鼠們就不顧一切地竟相竄入菜地掠食。為了保衛疏菜,領導決定組成護菜隊,晚上輪班值夜。在宣布大批人員名單時,陳華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就頗為迫切地找到領導,要求參加護菜隊。
領導看他那急切的樣子,就關切地說:“你才結婚不久,還是不要參加了吧。反正不缺人。”
陳華依然很迫切地說:“我是下來鍛煉的,應該給我一個機會嘛。”
其實,領導哪裏知道,陳華有著自己的難言之隱。連續一段時間,每到夜間熄燈上床之時,他的心頭就會掠過一陣莫名的寒意,隨之而來的是肌體上的疲軟。有幾次他試圖迎合農玉秀的那滾燙的激情,但都敗下陣來。
陳華是懷著這樣的愧疚感而堅決要求參加護菜隊的。
不知是誰首先打死了一隻老鼠。這是一隻碩鼠,盡管山野裏沒什麼食物,但仍然長得相當肥大,約有半公斤半重。就有人提議把老鼠毛剝了,去掉內髒,然後砍成小塊,放了些油鹽在幹鍋上炒。果然香氣四溢,令人聞之垂涎。
吃了這隻老鼠的人開創了工地食鼠的先河。護菜隊的成員不再是把老鼠攆走了事,而是想辦法將它擊斃或者請進鐵籠。有時候一天晚上可得到—二十公斤老鼠,一些不值夜的人就主動和炊事員一起,把那些老鼠處理成肉,然後在火上烤幹。鼠肉給工地的夥食帶來了很大的改善。吃出勁來的人們不僅在工地上搬動堆積物尋找老鼠,還主動出擊,到野地裏去挖掘鼠洞。
這種日子持續了近兩年時間。在此期間,農玉秀無疑是這個世界裏最難過的女人之一,那些屬於青春女人的好看顏色似乎已經從她的容顏中褪盡,取而代之的是蒼白和灰暗。她那雙生動的眼睛變成了幹澀的枯井。以往的笑容漸漸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偶有一絲笑意也是含有幾許的淒苦。這種年代極少有人去注意別人的容貌,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丁點微妙的變化陳華都一清二楚,因為那些變化都是他給她帶來的,他明白自己就是罪魁禍首。
艱苦的日子終於熬出了頭。農玉秀和陳華夫婦終於受命離開了那個半死不活的火電廠工地,雙雙進入廳下屬的水電勘測設計院。他們不僅領到了工資,還有了自己的住房。所不同的是陳華分屬於外勤隊,農玉秀分到了內勤隊。
來到一個新的工作環境,兩個人的心情就漸漸變好起來。更令他們高興的是,上級還補發給了他們近1000元的工資。
農玉秀代表他們去領這筆錢時,年輕的會計就建議她去買幾套全市最漂亮的衣裙,再到最好的飯店吃一頓。她卻說,她想買一張最好的床,寬大的,牢靠的。會計料不到她這般著重一張床,就逗趣地問:“床對你真是那麼重要吧?”他的問話令她無言以對,略顯蒼白的臉傾刻間變得緋紅。
他們真的去買了一張寬大的床,幾乎占據了半個房間。他們都知道,這是對工棚裏那張睡了近兩年的床的一種補償。然而,在大多數日子裏,這張大床上躺著的卻隻有農玉秀一個人。陳華的工作重心都在那些或遠近或近的工地上,偶爾回來小住幾天,他也仍然不能給夫妻的生活帶來多少快樂。以前工地生活的那種尷尬和窘境依然延續著。
一個年輕女人的單身生活是清苦的。有時候,她也到婆家去吃頓飯,聊聊天。家婆是個心細的老女人,見她結婚這麼久了身體還沒什麼變化,心裏就漸漸著急起來。說話時也對她旁敲側擊,想從她嘴裏套出點什麼。可她卻對家婆的話題頗感到難為情,往往剛說上幾句轉移話頭,所以很讓家婆不高興。但老人還是時常暗地裏弄一些中藥偏方,燉些東西給她食用。為了不讓老人掃興,她也隻好照吃了。
“我不在家,你呆悶了就去看看電影,或者去跳跳舞。別把自己憋壞了。”陳華時常從遙遠的工地打長話回來,勸她多參加一些集體活動,有時候他也會寫封信來,說說下邊的—些趣事。他還告訴她,他已經得到了某個草醫介紹的藥方,服過之後身體感覺和往常有了變化,可是每次苦苦等他回來,問題卻依然如故。
農玉秀臉上的憂蹙逃不過一個男人的眼睛,這個人就是她的同事周元安。他和她幹的同是製圖工作,經常麵對麵,中間隻隔兩張桌,他們時常有說話交流的機會。日子長了,她就知道他早幾年畢業於華中水電工程學院,老家在桂北農村,妻子是個農民,生有一兒一女。因子女尚小,還不能來隨他上學,他一個獨處,也是挺寂寞的。應當說,周元安是個很有男子漢氣質的男人,他身材比陳華高大,長得也帥氣,平時沉默寡言的,是屬於那種用眼睛說話的人。不知為什麼,每次她瞅見他的眼神,心裏就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有一次,周元安突然很認真地說:“玉秀,你這雙眼睛整個南寧恐怕找不到兩對。劉三姐的眼睛俏是俏,但太佻,不如你。”
農玉秀知道他是真誇她,卻反唇相譏道:“你的也是,至少整個廣西找不到—百雙。”
說著兩人就笑。平時他們的臉上是難得一笑的,於是他們就經常用這種方式逗笑。
周元安吸煙,但抽不起好煙。家裏有老有小,經濟相對困難。抽煙的時候他就到陽台去,盡管農玉秀說他盡可以在屋裏抽,但他不幹。說多了,他就說:“我怕熏壞了你那雙眼睛,會流出淚來。”
等他吸了煙進來,他就真的發現她那雙眼紅紅的,話也不肯說了。
同室的還有一位李工,原來在外勤隊摔傷了腰,時常跑醫院,一半的時間裏隻有他們倆,這種時候他們說話可以沒太多的拘束。農玉秀久不時也會給他買上一條好一點的煙。他說她是做善事,救濟困難戶,但願她好人就會有好報。這話讓她聽起來有些傷心,但她卻說:“抽好煙尼吉丁少,牙齒和嘴唇就會白一些。”
近幾個月,陳華每次從下麵回來他們總是不歡而散。
他一回來,他們總要回一次他家,每次去總要經受家婆一番令人難堪的審問,這多少使她受到了羞辱。家婆是地道的街上居民,很看重那些封建孝道的東西。他們結婚兩年仍沒有喜,她自然就很焦急,而焦急的焦點自然就聚在了農玉秀的身上。家婆先是給她燉偏方吃,然後是悄悄將他們的衣服去祭神求子,後來竟提出叫他們到外省名山寺廟去拜觀音菩薩。每次回到自己的屋裏,農玉秀都免不了一次以淚洗麵。每遇這種情況,陳華也隻能低頭不語,唉聲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