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重心轉移之後,政委帶來幾個農業技術員,在公社當地開始試種雜交水稻。白天,他深入田間,挽著褲腿和村姑們一起勞作。不開會的夜晚,他就一頭鑽進廣播室,協助廣播員工作。政委無疑是“一二三”指標完成得最出色的縣級幹部,和山西省昔陽縣的先進人物相比也不分伯仲。公社的幹部們熟悉他,就如同自己的同事一樣,甚至一兩天不見他反而覺得空落了。
農才武發現政委和女廣播員私通的經過頗為意外。這天夜晚,他也不知吃錯了什麼食物,引起了劇烈的腹瀉,整個晚上他都不停頓地往廁所裏跑。直到黎明時分,肚子裏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他才軟弱無力地鑽出廁所,搖搖晃晃地摸黑往宿舍走。這時不知什麼地方咿呀一聲響,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卻再沒有什麼響動。他疑是自己耳鳴,剛邁兩步,又是咿呀一聲。這次,他終於聽出是門響的聲音,來自廣播站的方向。作出判斷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蹲下來。果然,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出現了,光柱迅速地掃向四周。在確信沒有人之後,那個頎長的身影才邁開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聽到另一扇門輕微的響動之後,農才武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癱坐在地上。他認為政委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和廣播員工作到這個時辰的,在天快亮的時候,一個成年男人從一個姑娘的房間裏溜出來,還心懷鬼胎地往四周照電筒,這顯然不是什麼光明之舉。
這個驚人的發現,使農才武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天天滿嘴革命的領導,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對牛政委的私生活關注的欲望。
此後的幾個夜晚,白天無所事事的農才武開始躲在暗處觀察政委的行蹤。每天吃過晚飯,政委都到河裏去洗澡,他不會遊泳,卻喜歡像水牛一樣在河裏泡,邊不停地搓身子邊和隨員聊天。體質差的手下頂不住了,就跑上岸上來穿衣服等他。大約二十點二十分,政委準時進入廣播室。二十點三十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結束後,就是本站自辦節目時間。政委不論是和廣播員聯合主持還是自己唱獨角戲,用的就是二十點三十分到二十—點這一塊時間。廣播室關機後,政委就煞有介事地到辦公室轉一圈,或和大家議論議論工作,或翻翻報紙,打打電話。十一點以前,政委會回到自己的宿舍,繼續閱讀文件和材料。杜秘書懼內又怕回家,往往在辦公室呆得很晚,一旦離開辦公室,就徑直回家。零點左右,政委進行晚洗漱。農才武注意到,政委洗漱時故意用牙刷把口盅撞得很響,吐水的聲音也很誇張,大概許多沒有入睡的人都會聽到。政委關門的聲音也很大,好像在告訴人們,他已經關門睡覺了。接下來政委便熄燈睡覺。熄燈後的這段時間很讓農才武捉摸不定,說不準政委什麼時間起來,也摸不準他什麼時間會打開房門。政委打開自己房門的聲音極其輕微,稍微疏忽或打個盹就聽不到他出門的聲音。
牛政委返回自己宿舍的時間也讓農才武捉摸不透,有時早些有時遲些,但最遲也不會捱到淩晨五點。為此,農才武一般是目送政委進了女廣播員的門後,就撤離了監視點,回宿舍睡覺。偶爾,他也躡手躡腳地潛到女廣播員的窗下,或透過微小的逢隙觀察或側耳傾聽裏邊的動靜。窗上的逢隙很細小,他往往隻看見裏邊某個局部,不足以分辯出那是胳膊那是腿。裏邊的男女多數是在黑暗中親熱的,這種時候他隻有聽覺上的刺激了。有一兩次,正當他聚精會神地貼耳細聽時,忽然有些光滑的物體觸碰到了他的雙腿,並伴有嗨嗨地聲響。這些響動把他驚嚇得雙腿都癱軟了。回過頭來看時,才曉得是兩條狗,正不停地甩尾擺頭向他表示親昵。
不知不覺中,窺視政委和女廣播員偷情,漸漸地就成了農才武的一種習慣,也就成了他夜生活的一個內容。他白天可以明了地觀察他們的言行,夜晚又可以從另一個側麵窺視他們。在他眼裏,這兩個男女在他眼裏幾乎沒什麼秘密可言,他們就像在透明的玻璃裏居住一樣。
男女關係不知從哪朝哪代起,—直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最為敏感的話題,後來又有人創造性地把它和政治聯到了一起。通奸被與判逆、陰謀等排列在一起而被人們所唾棄。農才武知道牛政委的私情原本是不經意的,後來是為了刺激,再後來就變得令他不安了。政委不是別人,他是全縣的最高領導,有權有勢,許多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他手裏。況且,政委還對他有恩,在他處境艱難的時候給了他最安全的庇護。盡管這種恩可能是無意中給的,但他也應該感激人家才對。出於這種認識,農才武便開始覺得,知道這件事其實是危險的不妥的。有時候他會從政委的某個不經意的眼神中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有了這種想法,農才武有時候就想,男歡女愛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政委喜歡女廣播員,女廣播員願意和政委睡,這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別人看不慣男女情事,那是別人的事,他才不管那麼多。然而,想歸想,看歸看,一到晚上,他就會鬼使神差般地蠢蠢欲動,焦躁不安。這時候,農才武就把自己的行為理解為缺少精神安慰和精神需要了。政委不在的夜晚,他仍一如既往地潛到女廣播員的窗下,觀察她入睡前的活動。
這一舉動居然又給他有了另一個驚人的發現。
這天夜晚,政委不在,公社的幹部們都分頭下鄉去了。大院裏很快就安靜下來,百無聊賴的農才武不到十點鍾就幽靈般地溜出房門。他在球場上徘徊了一會,看看沒什麼動靜,就開始了往常的那種活動。一個人睡覺之前,女廣播員的習慣是哼一段樣板戲唱段或者語錄歌,或者是輕聲朗誦一段報紙。然後,她會把自己的外衣脫掉,再把內衣脫下來,一邊不斷地審視自己的身體,一邊替換不同樣式和顏色的內衣。對於農才武來說,最具觀賞價值的無疑就是這個時刻了。盡管窗縫細小,看見的部位也不知是女人身體的哪個部分,但他仍常常被刺激得渾身顫栗。
這晚的情況卻有些異樣,他分明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不是他所熟悉的政委的話音。這一發現使他的心跳加速,緊張得腦子出現了短暫的暈眩。一種強烈的想要知道的欲望終於使他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悉心傾聽裏邊的動靜。雖然他到公社的時間不長,但對女廣播員的情況卻也略知一二。二十二歲的她尚未婚配,也還沒有聽說有固定的男朋友。如果和一般關係的男人聊天一定不會這麼關門閉戶的吧?是誰和她有這樣密切的關係呢?種種疑問既使池興奮,又使他下決心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農才武還沒看清屋內的情景,燈就熄滅了。他把耳朵貼到了窗上也聽不出隻言片語,後來,裏邊的交談幹脆就是細碎的耳語。顯然,裏邊的男女並沒有什麼歡悅,相比之下,政委給女廣播員帶來的悅愉是這個男人所不及的。
農才武離開窗下,繞到前邊。他想找個舒適一些的地方藏起來,來個守株待兔。那個神秘的男人終究要從女廣播員那扇門出來的,而且極有可能是在天亮之前出來。想著一個謎底將要在自己的眼前揭開,他就遏製不住心中的興奮,不停地搓著雙手。
他連續換了幾處地方,都覺得不合適,不是視線不佳,就是不太隱蔽。後來,他終於選中了食堂前麵的柴堆。柴堆裏有足以讓他藏身的空處。
這是一個漫長的充滿期待的夜晚。農才武先前並不打算離開柴堆,可是到了下半夜,空氣變得異常的潮濕和沉悶,蚊子空前地活躍起來。有的在他的麵前飛舞,發出嚶嚶的叫聲,有的則勇猛地鑽進柴堆,叮咬他那些裸露的地方。他不停地揮舞雙手,驅趕那些試圖襲擊臉和頭部的蚊子,可仍然防不勝防。偶爾也有老鼠試圖鑽進他的褲管,直到鑽不進去了才自己退出來。
老天似乎也在和農才武作對,竟嘀嘀嗒嗒地下起了雨。遠天響過一陣滾雷,雨點愈來愈稠密起來。繼續呆下去,他準會被淋個透濕,淋濕了會鬧出病的。他再也不敢延誤了,急忙爬出柴洞,想也不想就捂著頭往自己的宿舍跑,可跑至半程他又改變了主意。他已經耗費了大半個夜晚的時光,他不能半途而廢,前功盡棄,他太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這麼想著他就跑向球場的另一端,那裏有與食堂遙遙相對的廁所。
一股濃烈的糞臭撲麵而來。在鄉下,農才武習慣於到野地裏拉大便,野外的空氣清新,令人舒暢。來公社後到野外去不容易,隻好硬著頭皮蹲茅坑,他—點都不習慣。現在,為了認出那個神秘的男人,他隻好鑽進這個臭不可聞的地方。借著昏朦的燈光,這裏仍可以看見女廣播員的房門,院子裏的一切依稀可辯。
廁所裏的蚊子也很猖獗。外麵下雨,蚊子也找地方避雨來了。在廁所裏他更容易對付蚊子,除了舞動手臂,還可以跺腳。大概他的體味在這裏也沒什麼特殊的吸引力,蚊子也隻是瞎撞他,沒怎麼叮他。
雨下得極有耐心,點點滴滴敲打在瓦上,在芭蕉葉上。在漫長的等待中,農才武的思緒亂糟糟的,一會是女廣播員,一會是那個神秘的男人,一會又是政委。此時此刻,那個還蒙在鼓裏的政委在幹什麼呢,他會和他的妻子睡在一起嗎?想過別人,他也會想想自己。想想自己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無聊,即使知道這個和女廣播員鬼混的男人是誰,他又能怎麼樣呢?知道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可以彙報給政委麼?能向組織檢舉麼?……這些間題都使他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中。如果這些天他都能像以前那樣有活幹,甚至加班加點,他是不會有精力來對這類事情發生興趣的。公社革委成了立後,每個崗位都配齊了工作人員,自然輪不到讓他這樣的人幫忙了。杜秘書和牛政委部忙於別的大事,暫時無暇顧及他,致使他一時淪為“待業人員”,整天無所事事。以前的他從來不幹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小時候也沒有,小時候他看見大人們在河裏洗澡,不論男女,他都覺得不忍目睹。而他現在不僅對女人的宿舍偷窺,還懷有不明確的目的來監視別人,甚至是把握自己命運大權的人。這些事情像一件攥在他的手裏的爆炸品,份量不斷加重,隨時都會爆炸。
在長久的等待中,對麵的食堂已經有了燈火,那是早起的炊事員準備做早餐。再過一會,就會有人到廁所裏來,這裏他是不能久呆了。
農才武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廣播員的宿舍門口。按常規,她也該起來準備開機廣播了。每天早上,她是和食堂炊事員同時早起的。就在他幾乎對那扇該死的門絕望之時,門終於打開了。
首先出現在門口的是女廣播員,她沒有開燈,門裏黑洞洞的。她彎腰探頭站在門前很響地刷牙漱口。當她轉身進屋後,一個男人的影子從那個門洞裏走出來了。令農才武始料不及的是,那個男人竟徑直朝廁所這邊走來。當男人的腳步聲咯咯逼來,距離廁所隻有十來米時,他終於看清了那人的麵孔。
杜秘書從容地走近廁所,驚得大張著口的農才武急中生智,趕緊找了個裏邊的位子蹲下來,佯裝大便,嘴裏還吭吭哧哧的,杜秘書小便完後就迅速離開了。農才武又站起來觀察,發覺杜秘書並不回家,而是朝往鄉下的一條小路走去。晨曦中,杜秘書身上的那頂草帽比他的身體顯眼多了。
這時候,廣播室裏傳來了《東方紅》激越的樂曲聲。
這一天,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酒的農才武傾盡了囊中僅有的幾元錢,買來了一瓶烈酒。然後爛醉如泥。
無意中闖入牛政委、杜秘書私女廣播員情感禁區。使農才武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他是唯一知道詳情的人,可又不能告訴任何一方,這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政委,他是一個走在明處的獵物,而杜秘書則是藏在暗處的槍手。隻是獵手沒有膽量將他擊斃而已。
事情的發展愈來愈離奇,而農才武始終無法回避。這個星期天的夜晚,佯裝下鄉的杜秘書不到十點鍾就殺了個回馬槍,悄悄回來和女廣播員幽會。正當兩人正要行事之時,外出開會的政委竟不願和家人共度周末,連夜趕回到了公社。
或許是杜秘書和女廣播員的判斷發生了偏差,或是杜秘書執意要和政委明火執仗。聽到政委座騎在院裏停下的聲音後,他依然我行我素,仍沒有撤離的意思,害得聽窗的農才武在那裏為他們—陣幹著急。根據他的推測,外出幾天的政委連夜趕回來是奔女廣播員來的。而不識時務的杜秘書竟也不肯讓位,難道女廣播員真敢不給政委開門!
正如農才武所料,政委在到達之後大約隻有一小時,就敲響了女廣播員的門。
一陣陣輕微而有力的敲門聲似聲聲木棍,擊打在農才武的腦門上,響震如雷。他聽到了屋內的響動與慌亂。令人心懸的緊張持續了大約三分鍾,房門終於開啟了。黑暗中,一切歸於平靜,他似乎又感覺到了政委的氣息。此時此刻,藏身床底的杜秘書的感覺無疑會強烈得多。
一個人鬱鬱寡歡,經常地喝醉酒。農才武不是做給人看的,但政委和杜秘書都覺察到了。他們都意識到,這段時間確實把他給忽略了,他應當得到適當的安排。於是,兩個頭頭一合計,就把他送回到紅星大隊,交給了會計。會計是大隊革委主任,紅星大隊的這片天地已牢牢攥在他手裏。見自己的對手回來,他恨不得趁機再踩他一腳。可是,送他回來的不是別人,而是頂頭上司,即便是做做樣子也要先把上司哄走再說。於是,會計就馬上做出了一種歡迎的姿態。
杜秘書說:“經公社革委研究決定,也經過牛政委同意,農才武同誌任紅星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過去的問題就不要再糾纏了,大家要向前看,努力共同把革命工作做好。”
會計表態說:“我代表紅星大隊革委全體成員,熱烈歡迎農才武同誌回來工作。請上級額導放心,我們一定以更優異的成績向公社革委彙報。”
農才武實在無話可說,他覺得這天地實在太小,兜來轉去,他和會計又坐到一起來了。人世間什麼東西都可以變,但最不容另變的就是仇恨,仇恨是最不容易淡化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會計不會輕易地就忘記對他的仇恨,他更不會忘記過去的那些仇恨。隻要有時機,仇恨就會被延續、被激化。
送走了杜秘書,農才武扛著鋪蓋回到家裏,連續睡了兩天。
見農才武好好地回來,還當上了大隊革委副主任,家裏自然既感到安慰又高興,我曾祖父農寶田親自布置農家的叔伯兄弟,每家設一次便宴給他接風。令眾親戚們驚愕不已的是,他的酒量已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一躍而成為我們農家的新酒王。
喝酒多了說話就沒多少遮攔,嗓門也開大了。農才武乘著酒興,說了一些諸如自己是筆杆子,公社那幫幹部寫字不如他好,他和政委和杜秘書又如何如何好之類話。真是隔牆有耳,這些話竟被前來偷聽的會計的一個兄弟聽去了,並迅速傳到會計那裏。會計一麵打電話向杜秘書彙報,一麵摩拳擦掌,表示要找機會收拾他。
過不幾天,會計差人搞來幾斤酒肉,還從河裏捕了幾斤魚,在大隊部給農才武接風。農才武看見陪吃的都是會計和他的幾個小兄弟,心裏就老大不舒服。他知道紅星大隊現在是會計的天下,不是心腹會計是斷然不會拉進班子的。更令他氣憤的是,這夥人幫氣十足,一律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相稱,會計自然是老大,原來的團支書現在的民兵營長農小毛已升到老二的位置。
麵對這幾個敵手,農才武知道這餐酒免不了又是一次交鋒。考慮到日後還要共事,他是沒什麼理由拒絕了。出門之前,家人再三告誡他少喝些酒,免得出事。他想,自已也是久經考驗了,按現在的酒量村裏沒幾個人能搞得倒他,於是就從容不迫地出現在這個不同尋常的酒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