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寫標語口號要先在牆壁上粉刷一層石灰漿,使牆麵變白,然後再用黑色或紅色的油漆寫上字。兩個戰鬥隊員雖然都是農才武的領導,但杜秘書的本意是叫他們幫他幹些粗活。然而,每次拿刷子拎油漆桶的都是他們,挑石灰漿扛梯子的卻是農才武這個寫手。常常是粉刷的是他,寫字的也是他。一天下來,累得他渾身疲軟幾乎不想動彈。
牛政委說來就真的來了。政委來的那天,恰好看見農才武一個人爬在人字梯上,吃力地用紅油漆描寫毛主席語錄。政委看見他崇敬的列寧的複製品正一絲不苟地幹活,而另外兩個人則和幾個孩子在一旁邊玩耍,他心裏就有些窩火。農才武的美術字確實不錯,和縣城裏的那些寫手水平相當。政委看了一會就把目光移到了人字梯上,這時候的梯子正在發出一種輕微的顫抖,而發生抖動的根源竟是農才武的雙腿。機靈的政委在短瞬中感覺到了眼前的險情,便衝過去用雙手扶住了梯子。
身在高處的農才武隻顧在牆壁上描字,全然不知下邊的情況。他是真的餓了,早晨沒吃上早餐,這段時間的身體也不太好。在家裏時多少還能聞到一些葷腥,到了區裏以後幾乎都是幹菜送淡飯,很沒胃口,身體沒進多少營養。每天早上收工之前他都這樣,餓得身冒冷汗腳杆打顫,加上濃烈的油漆味,他幾乎是受不住了。然而,他覺得自己幹的確實是一份重要的工作,雖然自己沒什麼罪過,但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崇敬之情,他就覺得應當把這件事情幹好。
看見一身戎裝一臉嚴肅的政委親自給假列寧扶梯,兩個戰鬥隊員忽然間感覺到了自己的失職。想上來扶又不敢,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到底還是軍人機敏,隨政委來的一名幹事急忙衝過來說:“首長,我來吧。”說著雙手扶住了梯子的另一邊。
聞訊趕來的杜秘書老遠就看見了這一幕,他匆匆趕來和政委握手寒喧之後,朝上邊喊:“喂,農才武,下來歇一歇吧,快開飯了。”
農才武嘴裏應著,卻堅持描完一個字,然後才戰兢兢地遞東西下來,又抖索索地爬下人梯。下到地上時,他已是頭昏目眩,站都站不穩,扶了好一陣梯子才站穩腳跟。當他睜大了眼睛,看見近在咫尺的政委,他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牛政委以讚許的口吻說:“你的字不錯嘛。”
農才武說:“不行,離黨的要求還差得遠。”
杜秘書在一旁搭腔道:“中師畢業,他家有寫毛筆字傳統的。”
牛政委嗯了一聲,說:“你要好好學習,用毛譯東思想武裝自己的頭腦,這樣你學的東西才有用。”
午飯的時候,農才武的菜碟裏破例鋪了幾片肥肉。不用說,這是牛政委的到來給他帶來的變化。他還注意到,食堂炊事員給他打的飯也比以前多了。
牛政委給農才武的印象是沒多少架子,他最大的特點是喜歡找人談心。他除了不開會和下鄉之外,所有的空閑時間就是逐個地和人談話。政委的這個愛好使農才武深受感染,以他的身份和現狀,能和政委在一起交談多少使他有些受寵若驚。在別人眼裏,一個批判對象竟然能和堂堂的武裝部政委促膝談心,真有些不可思議。然而,漸漸地大家就習慣了政委的行為,因為政委對每個人的熱情似乎是同等的,即便是和婦女主任或是通信員,大家都覺得政委談的都是有關革命的話題,都是一種領導者慣用的調查研究。
牛政委的到來也使農才武寫的標語多了一些新的內容。以往農才武寫的標語很具戰鬥性,火藥味十足。什麼“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將革命進行到底!”或者“打倒XXX!”,“坦白從嚴,抗拒從嚴!”之類。政委親自擬定了一些新的標語口號。比如:“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要鬥私批修!”“打倒帝、修、反!”
政委還加強了刷寫標語的力量,農才武隻負責描出字樣,塗漆由另兩組人幹。這樣就大大加快了進度,不到十來天,區直單位所有的牆壁幾乎都變了顏色,到處都彌漫著油漆刺鼻的氣味。
區直各單位的牆壁都被寫上了標語口號之後,農才武以為可以歇一口氣了,不用再去幹那種既危險又繁重的活了。然而,他想錯了,每一天都會產生新的標語口號,通過紅色電波從首都北京傳向祖國的四麵八方,不斷更新、層出不窮的標語口號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為了讓這些時髦的宣傳品及時地在革命群眾麵前得到展示,政委和杜秘書決定把全區的五類分子和部分民兵集中起來,從各村寨收集木板和竹子,在路邊或空曠的地方搭起了一排排大字報棚。和以往的大字報棚不一樣。這些是被用來書寫標語口號的。
這樣,六區又出現了一種人為而時尚的景觀,一時成為了六區人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革命群眾隻要走出家門,就會被這種景致占據了整個視野。走在路上,他們也被這一道道人工的巷道牽引著。在一些空曠的地方,巷道還有意在那裏繞彎子,折來繞去的,人走在裏邊就像進了迷宮一般。
閑暇時,農才武也會倘佯在自己描繪的風景中,每當看到自己塗寫的熟悉的字體,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一個人漫步在自己造就和描繪的風景中時,他的心情是別人無法體會和理解的。但有時候他也會停在某幅標語前啞然失笑,此時此刻,他就覺得這是一種真正的遊戲。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耗費掉這麼多的油漆和墨汁。
和聲名顯赫的牛政委、杜秘書一樣,他也成了鎮上的著名人物。許多孩子和老人都知道這些標語口號出自他的手,他走到哪裏,總有人在他背後悄聲說:“看呐,列寧來了。”“這標語就是他寫的。”熟識的人就很大聲地和他說話,仿佛這也是一種榮耀。
漸漸地,農才武在杜秘書和政委眼裏也像是自己人—般說話了。他出色的工作以及唯命是從的態度深得他們的賞識。有時候,農才武也會被叫去辦公室幫忙。每天夜晚,辦公室總是燈火通明,人們加班夜戰,一片忙碌景象。被列入加班行列的人多是革命組織中的筆杆子,他們分別擔負著接收廣播,刻寫、印刷和裝訂冊子等事務,有些人還趕寫各種材料。辦公室常常給人一種當地革命心髒的感覺,在辦公室工作的人自然高人一等。以往,農才武隻有站在遠處偷覷一會的份,裏邊的情形就無從知道了。現在,當他也成為辦公室的一個成員時,多少也會有一些自豪感流露出來。有時他甚至多麼希望村裏那些批鬥過他的人親眼看見他在“心髒”裏工作,那樣,他們會很驚訝很嫉恨的。有了這樣的想法,不管白天的工作多累,但到了夜晚他都會和別人一樣忙到深夜。
如果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還要立即組織召開群眾大會進行傳達或者遊行慶祝。這樣的夜晚總要忙到兩三點鍾,可大家仍然勁頭十足。
農才武後來的工作主要是刻寫傳單或戰報,這種活不僅要求字體工整,而且要細致得沒有錯誤,否則將會授人以柄,輕則招致不滿,重則上綱上線。偶爾,接收廣播的杜秘書也會叫他去頂替一陣子。電台在重要新聞廣播之後,都要以記錄速度重播一次。這種活通常是杜秘書自己包攬,別人無從插手。他把這麼重要的活讓農才武幹,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但在幹活的時候,農才武總覺得身邊或身後都有人在盯著他,不時朝他指指點點。他知道,這些人盡管不幹活或少幹活,他們都在行使一個使命,那就是監督他。
加夜班都有宵夜吃,一人一份。麵條是牛政委從縣裏特批來的,總務總有辦法弄到一些葷萊,或雞或鴨或狗肉。至少也有雞蛋或者幹魚,正餐吃不到的東西夜餐都給上了。總務因而時常得到政委和杜秘書的表揚。
這天深夜,農才武最後一個吃過宵夜,又到廁所裏蹲了一會。當他走到球場邊時,忽然聽到一聲門響,待他剛判斷出響自何方時,一道手電光倏地亮了起來,並朝四周掃射了一番。他急忙蹲在地上,對方沒有看到他。幾條狗正在球場上玩耍,警告性地朝手電光汪汪地吠了幾聲。手電光匆匆地繞過球場的另一端,消失在宿舍那邊。
從院內唯一的路燈昏黃的光線中,農才武終於辨別出那是牛政委的身影,典型的軍人姿態和頎長的身材是政委的獨有標誌。當農才武確認政委剛才出現的地方是廣播站的門口時,他的身體不由地驚出了一身冷汗。
牛政委到六區蹲點後不久,農才武就發覺政委和女廣播員常在一起聊天說笑。但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們之間除了工作以外還會有別的關係。政委長期在部隊服役,早把鳥鳴般的江南語音丟到了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就憑他好聽的語音。很快地便和女廣播員混熟了。很顯然。因職業的關係,政委的普通話把姑娘征服了。
女播音員是省城人,卻是個講粵語的地方,說普通話時免不了帶有濃重的方言,時常還會鬧出—些笑話。盡管知此,在我們桂西北,她也還是占有語言上的優勢。在六區這樣一個小地方,作為一個廣播員她還是能夠勝任的。她畢業於糧食學校,曾一度被分配到糧站工作。因有一副比當地人出色的嗓音和一口比當地人說得好的普通話而被杜秘書賞識。杜秘書掌權後就把她調到廣播站來了。
政委除了經常和女廣播員交談,糾正她的發音外,還深入到廣播室裏對她言傳身教。令人感動的是,政委竟然擔當起了播音員的角色。親自播讀稿件,和女廣播員一唱一合。
他們廣播的內容多是被稱作“最高指示”的毛主席語錄,還有上級下發的宣傳材料以及報紙。也有來自本區的革命動態。有時候,政委也會來一段即興講話。總之,廣播站是政委日常最常去幾個地方之一。
政委身體力行,親自給廣播站撰稿,親自參加播音。這一切,人們都把它看作是和開會、寫標語一樣,是政委對思想政治工作的極大重視。所以,當政委和女廣播員關在播音間裏,呆上幾個小時也不會有人會懷疑他們有什麼別的內容。
農才武是個天真的人,這天深夜他看見政委從廣播室出來後,他也僅僅對政委的行為感到有些吃驚而已。而且他還對政委的手電光照不著自己慶幸萬分。他知道政委可能是和女廣播員利用休息時間工作到深夜的,政委這種廢寢忘食的工作態度真叫人感動。
夜遇政委後的第二天中午,農才武手端飯碗,站在球場邊,邊看幾個年輕人玩籃球,邊朝遠處的山巒眺望。忽然,他被一縷嫋嫋升騰的青煙吸引住了。這是一幅農民們勞作的圖景,生產隊的社員們在開墾新的荒地,一片片的灌木和草地被開挖成一塊塊醒目的耕地。
社員們排成橫隊,奮力地揮舞手中的鋤頭,他們身後是參差不齊的土地。從遠處看去,那些不停地在地裏挖掘的人們,就像是正在大地上寫字作畫一般。看著看著,農才武竟興奮得吃不下飯了。他想,農民們可以在山坡上寫字作畫,我為什麼不可以在山坡上寫標語口號呢!
他有一種急於見到牛政委和杜秘書的願望,他要把這個發現彙報給他們,並希望得到他們的首肯。他再次回到食堂,卻著見餐廳裏隻有政委和女廣播員正在麵對麵地坐著聊天。見他進來,兩個人都扭頭朝他看,不再聲響。
突然闖進門來的農才武傻站在了門口,他猛然覺得這個時候打擾政委是不合適宜的,他剛要轉身,卻被政委叫住了。
“列寧,你有什麼事?”
農才武的舌頭有點笨拙,囁嚅著說:“有……噢,沒……沒有。”
女廣播員見他發窘,就咯咯笑道,“列寧同誌,你別吞吞吐吐嗯嗯嗬嗬的好不好,這樣一點都不像列寧。”
廣播員的笑聲終於使農才武緊張的神經鬆弛了許多,他說:“我有件事想向政委彙報。”
聽說有事情,女廣播員欲起身離去,卻被政委用手勢止住了。政委調侃地說:“坐下吧,我們一起聽聽列寧同誌有什麼想法嘛。”
農才武順著政委的手勢坐到了長椅上,就把他剛才萌生的想法一一向他們敘述了一遍。政委很認真地傾聽著,待他說完,便鼓掌道:“好好,好主意!”
當天下午,政委和杜秘書帶了幾十個人,跟著農才武就開上了山坡。他們選擇了一塊斜麵的草坡,由農才武指點,大夥有的砍去雜樹,有的鏟草皮。幹了一個下午,一幅巨大的標語完成了。“農業學大寨!”幾個黑體大字高嵌在青綠的山坡上,氣勢十分恢弘。
這又是一個發明創造。
政委一個電話打回縣裏,在家的縣領導第二天立即分頭行動,組織人員在縣內的交通幹道兩旁,所有適合鏟字的地方都鏟上了標語口號。不幾天,這一消息連同牛政委的名字一起很快出現在省報醒目的位置,新華社也及時作了報道。政委又一次名聲大振。一天夜裏,北京又傳來了新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革命委員會好。”老人家一句話,全國上下就產生了新的革命政權,叫做革命委員會。此後不久,全國所有的群眾組織紛紛實現革命大聯合,組成了革委會,在軍隊的領導下共同掌權。很快就呈現出了一幅祖國山河一片紅的絢麗圖景。
繼省地兩級的革委會成立之後,縣革委會也相繼籌備成立。除了軍隊代表和各造反組織的代表外,一些過去擔任過領導職務的人也開始被結合進了班子,名曰解放,又稱脫帽。在這個新政權裏,牛政委順理成章地當上了主任,而在六區有不少輝煌成績的杜秘書也得了個縣革委常委的頭銜,杜秘書的這個職位,多少有擔任第一把手的政委施加影響的因素。
就在這一段時間裏,不知是什麼人的一個想法,區一下子就變成了人民公社。據說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毛主席曾經說過人民公社好。區的叫法太舊,是民國時代的產物。自然地,公社的叫法也變了,叫做大隊。在成立革委會的前夕,杜秘書曾經為六區的名稱絞盡了腦汁。最後,還是政委說了一句話,終於一錘定音。政委說:“幹脆叫東風人民公社吧。東風壓倒西風,這是個真理。”
東風公社革委會成立的這一天,杜秘書又開起了萬人大會。各路人馬敲鑼打鼓從四麵八方彙集而來。此時此刻,混雜在人群中的農才武也不由自主地情緒激昂起來,儼然是自己家裏辦喜事的樣子。他故意走到紅星大隊的方陣中,與寨裏的人搭話。
“列寧,你小子氣色不錯嘛。”有鄉親開始巴結他。
農才武喜而不露地說:“革命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難道你要我哭麼?”
有人摸了摸他的頭,戲謔道:“誰說不好,啊,你看,列寧同誌的頭發又長起來了。”
“列寧,快點回大隊去吧。你不在我們悶死了。”
農才武故意板起臉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啊,革命需要在哪裏幹就在哪裏幹。”
“你不會調到縣革委去吧?”
他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哪是那種料啊!”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鞭炮聲中,由農才武書寫的白底紅字的牌匾掛上了公社的大門口。
經過幾年時間的革命,杜秘書終於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職位。革委會成立後,革命的重點已經不是革命大批判了,生產被當作新政權的一項重要任務被提上了議事日程。隨之而來的是農才武的工作也失去了原先的意義,他的位置已不那麼重要了。這多少使他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有幾天時間,他的工作竟無人問津,他一時無所事事,便遊蕩在一幅自己書寫的標語跟前,認真端詳每一個字,每一個筆劃。像一個老年的建築師,在遲暮之年回過頭來檢閱自己設計過的建築物一樣,心中既得意又別有一番滋味。
政委雖然肩負重任,卻沒有放棄東風公社的點,他除了到地區或者省裏開會外,其餘的時間大多呆在六區。當時上級下達的指標是:縣級幹部每年委下鄉勞動一百天,公社級幹部二百天,大隊幹部三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