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十幾張比自己年長的陌生的麵孔,農才立不禁有些膽怯了。
他們的目光雖然沒有什麼惡意,但他感覺到那是挑剔的審視的,他們手上的樂器絕大部分他都未曾見過。那些怪異的樂器就像是一副副猙獰的臉孔。這種恐懼感從他進人樂隊排練場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當天晚上,農才立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第一次和同事們見麵情景,一直處於高度興奮中。這天下午,農才立有一次類似噴射的快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那些不太友善的眼睛就在一小段時間裏發生了變化,他隻略作表現,僅用馬骨胡拉了一支曲子那些人就驚得目瞪口呆了。農才立再拉一曲時,門窗的空隙裏就填滿了舞蹈隊隊員的麵孔,舞蹈隊的領導氣急敗壞地來催促他的隊員,不想自己也走不動了。
農才立拉了兩支曲子之後,外表平靜但仍掩飾不住內心得意的古老師用手拂了一下稀疏的頭發,宣布農才立暫時還不能參加演出,他還要輔導他一段時間。
“農才立雖然很有天賦,但他還小,希望大家日後幫助他。”古老師說完,場麵上就爆起了熱烈掌聲。
吃晚飯的時候,同室的大梁和王大林、申正義等一堆人圍坐在農才立身邊。要求他晚上單獨為寢室的舍友們舉行一場馬骨胡演奏會,農才立告訴他們,他要到古老師家去聽輔導課,大夥都氣得把那個禿了頂的古老師幾代操了一遍。吃過晚飯,農才立依時到了古老師家,古老師夫婦正和兩個客人說話,他轉身想走,卻被古老師叫住了。古老師對他的妻子說:“林娜,你先帶才立進去,從多來米發索開始教他。”
農才立就怯怯地穿越客廳,跟著渾身散發著香氣的師母進入了臥室。除了一張木床外,臥室裏還有一件足有一頭牛大的黑色的物件。林娜搬過一張凳子放到那件黑物旁邊,叫他坐下,然後很隨意地在一排類似牙齒的東西上輕擊一下,那東西就哄地響了一聲,把他嚇一跳。林娜笑道:“你沒見過吧,這是鋼琴。”農才立想,這就是呂老師說過的那種神奇的鋼琴,但他沒想到這東西這麼大這麼華麗。他趕忙把手裏提著的馬骨胡撂到牆邊上,然後輕輕的撫了一下鋥亮的琴身。
林娜又笑說:“知道吧,我是為這架鋼琴才嫁給你古老師的。”
農才立驚問道:“你嫁給鋼琴?”
“土仔,我嫁的是你的古老師。”
農才立似懂非懂,他膘了--眼木床,蚊帳雪白,被褥幹潔,兩個枕頭並排而置。心想,古老師和師母就在這床上幹那種事的。
“喂,沒見過床啊?”林娜說,“你真是土,連曲譜都不會,來吧,先跟我唱,1,2,3……1,2,3……1,2,3,4,5,6,7……”
“你們太吵了。”古老師嚷著把臥室的門掩上了。
農才立跟著林娜唱了十來遍之後,林娜就改用鋼琴來為他領唱。她纖細而靈巧的玉指跳躍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空氣中彌漫著優美的琴聲和女人的體香,農才立哼著哼著禁不住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好在這時古老師送走了客人推門進來,說:“還是從識譜和樂理開始吧。”
來到文工團的第一天就這樣度過,盡管隻是粗淺的接觸,但農才立就已經感受到了音樂帶來的美妙與快樂。這些奇異的感覺使他興奮得一時難以人眠。
此後的日子裏,農才立過得略顯平淡。他像一頭小牛犢般地被古老師一步一步地精心調教,目的是讓他成長為一頭能夠犁把田地的耕牛。他心愛的馬骨胡被古老師暫時收藏起來了。古老師說你不能貪別人稀奇就拉那幾個野調招引人。農才立問他那來文工團幹什麼?古老師拍他腦袋說:“你別猴急,每天來聽別的樂手吹拉彈唱,熟悉一下,感受一下,幫大家掃地打開水。你說話鄉下口音重,老土,要多和大夥說話。”
農才立就問:“我這樣能領到工資嗎?”
古老師說:“不能老想工資,要為黨和人民多做工作。當然,工資是要領的,不領你吃什麼?十五號就可以領了。”
到了十五號,農才立果然領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工資,他首先想到的是馬上還師母林娜的錢,她替他墊支了做兩套衣服的布料和裁縫的費用。晚上,他照例到古老師家去學習樂理,剛進門,他就忍不住把剛發到的錢掏出來遞給他的師母林娜。林娜見狀不禁咯咯地笑出了聲:“土仔,你還了我,你這個月吃什麼?”農才立楞道:“吃食堂呀!”古老師就拍他的腦袋說:“食堂的飯菜不花錢嗎?”
農才立說:“那麼我就先不還了。”
林娜說:“你還是好好學習吧,錢裏錢外的滿腦子都是資產階級那套。”
農才立當然不知道錢和資產階級是什麼關係,他隻知道團指導員在開會時常說到資產階級,那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特別是年輕人要特別提防。去他娘的資產階級!他心裏罵著就想起了一件事。對古老師說:“老師,你就讓我參加演奏吧,我早就憋壞了。”
“不行!不能猴急。”古老師說,“你要學會識譜,會看五線譜,還會作--些簡單的曲子,把你所知道的山歌野調全寫出來。然後,我們再進行藝術加工。那才是藝術作品,那才是你的工作,懂嗎?”
農才立說:“那我業餘時間可以拉馬骨胡了吧?”
“還不行。”古老師說得斬釘截鐵。
古光頭!他在心裏暗罵道。他似乎還是不能理解古老師的良苦用心,連續幾天,他一直陷入了悶悶不樂之中。叫我來參加文工團,又不讓我拉馬骨胡,不如回農家寨算卵。農才立愈想愈煩,就去找團長和指導員。
團長正在排練新節目,說有什麼工作上的事就找隊長,有思想問題就找指導員。隊長就是古老師,找他不正是撞到槍口上去麼?就找指導員說吧。
指導員約四十來歲年紀,據說在部隊裏當過團政委,後來在解放海南的戰鬥中光榮負傷。就轉業到了地方,參加省文工團的組建。指導員聽說農才立要彙報思想,便熱情地說:“我們那邊去談吧。”
指導員指著院裏的一張石條凳,那地方恰好在舞蹈隊練功房和樂隊練琴房前麵的不遠處,一棵巨大的龍眼樹撐起一方蔭綠。農才立和指導員工作的出發點不一致,指導員要的是大家看見的效果,而他卻不願讓古老師的樂隊人看到。“你這個小鬼喲,鬼頭抱腦的。”指導員操著他不太懂的口音,說:“好吧,那我們到湖邊去。”
農才立紅著臉把自己心裏的話訴說之後,指導員說:“你這樣做很好,有思想問題及時向組織彙報是對的,你反映的問題等我向有關同誌了解後再說。你想早點參加排練演出為工農兵服務,很有積極性嘛。不過領導有領導的考慮,你首先要服從分配,要服從組織……”
農才立第一次單獨和指導員長談,就聽到了一大串的諸如“革命、組織、思想”之類的新鮮詞語,離開指導員—陣子了他的腦子裏還是一片渾然,隻覺得自己更迷糊了。“但是,不過,當然”這類的轉折詞對於隻讀過幾年小學的少年來說是多麼的深奧。既肯定又否定,是中有非,模棱兩可,答非所問……指導員的影子在農才立的心目中驟然間變得衝秘而模糊,畢竟,哲學離他還是太遠。
第二天,古老師見到農才立就揪起他的一隻耳輪,嚴肅地說:“你這家夥什麼不會就學會告狀了,不簡單呀!”農才立不知何為告狀,就問什麼是告狀啊?古老師說:“你到領導那裏亂說我不讓你參加演出,這不是告狀是什麼?”
“可指導員並沒有答應我。”農才立眨看眼說。
“那當然。在樂隊我說了算。尤其是你,知道嗎?你去找廳長省長說也沒有用,你的任務是老老實實打基礎,什麼也別想!”
農才立隻知道村裏是村主席最大,文工團是指導員最大,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廳長省長,便低頭不再說話,他知道這下子是惹古老師生氣了。古老師是他在團裏最親近的人,對他就和親爹一樣嚴格要求,他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自己好,但他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讓他演奏。
王大林橫吹著笛子朝農才立使了個眼色,農才立知道那家夥是在幸災樂禍。歪著脖頸拉小提琴的申正義也朝他這邊看了看。農才立覺得這樣和古老師對峙下去隻會更加丟臉,便主動結束這場令他尷尬的談話,他說:“老師,我錯了。以後我有思想問題就先向你彙報。”
古老師的臉就古怪地動了一下,說:“你去衝一次廁所吧,蛆都爬上來了。”
農才立不再敢正視古老師,扭身走了。走了幾步就在心裏罵了一句從大梁那裏學來的話——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