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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雖然呂萍老師探家之前未曾對農才立有過任何許諾,但在半月之後她歸來時卻給農才立帶來了一生的轉折。

當呂老師出現在我們農家寨門前的紅河渡口時,人們發現她的旁邊還站著一個中午男子和兩個幹部模樣的人。

他們都是衝著農才立來的。中年人是呂老師早年的音樂輔導老師,叫古竹,人稱古老師,是知名音樂家。他現在正奉命組建一個文工團,因缺少樂手,他就力邀呂萍參加,不料竟被拒絕。但她並不想讓老師徹底失望,她聲稱在自己教書的桂西北山鄉發現了一種特別的樂器,並向老師力薦了天才少年農才立。

古老師一方麵急於招募人才,另一方麵也想下來看看愛徒生活的山寨,順便采風、收集民間音樂素材。於是就風塵仆仆地來了。他們來到縣政府,縣政府表示大力支持,並派文化科的一名幹部相隨。來到區裏,年輕的宣傳委員也一起下來了。

呂老師把東西撂在宿舍就領著一幹人直奔我們農家祖屋。貴客來訪,曾祖父農寶田特別精神,大聲招呼他的兒孫們沏茶遞水,接著打魚宰雞,忙得不亦樂乎。

適逢星期日,學校不上課,農才立領著他的弟弟我的父親農才昆到山裏揀橡子果。我們家庭的男人嗜酒如命,每天都要消耗十來斤的酒水。為了彌補糧食的不足,曾祖父就在入秋之後命令女人和孩子到山上去揀橡子果,成年男人們則在家裏釀製橡子酒。

家裏因客人的到來而忙碌之時,農才立兄弟正在用斧頭挖一個樹洞,樹洞裏藏著大約四五隻肥碩的果子狸。這時候他們已經揀滿了每人一隻袋子的橡子果。

森林裏無數的果實養育了眾多的野獸,果子狸就是其中的一種。它們喜歡群居,也喜歡在樹洞築巢。當初兄弟倆發現這個洞口時,並不知道洞裏藏有動物。他們先是看見一隻鬆鼠,在鬆鼠經過他們旁邊的時候農才立就用石子攻擊它,倉惶逃命的鬆鼠慌不擇路,誤入了這個樹洞。進人樹洞的鬆鼠始料不到會侵犯了別人的天堂,攪了別人的美夢。數隻從夢中驚醒的果子狸立即向它展開了追逐,驚魂末定的鬆鼠在傾刻間就被逐出樹洞,一隻餘怒末消的果子狸還衝出洞外尖聲鳴叫,直到發現有人才慌忙鑽回洞裏。

果子狸棲居的樹洞在一棵倒下的老樹上,樹身在若幹年前就枯死了。空心的老樹洞穴很深,農才立兄弟用樹枝堵住了原先的洞口,然後在樹幹的另一頭開挖新的洞口。挖開後,將兩隻空口袋套在洞口上。另一頭新挖的洞口則由農才昆用一根細長的樹枝伸進去不停地攪動。不一會,隻聽幾聲響動,果子狸就爭相鑽進了布袋,衝衝撞撞的大約有兩三隻。農才立喝令弟弟停止動作,自己則收緊袋口,然後用屁股堵住洞口。待他綁緊布袋,欲換另一隻袋子時,隻覺得臀部一陣劇痛。當他轉過身子的瞬間,一隻果子狸如彈子般呼地射了出去。後邊來不及逃掉的都被請進了另一隻袋子裏。

天色擦黑的時候,兄弟倆抬著兩袋活蹦亂跳的獵物進了家。鮮血已把農才立的褲子滲濕了一大塊。

類似這樣的捕獵極其簡單,然而整個過程卻充滿了智慧。農才立兄弟倆從森林中抬回來的活生生的山珍美味使客人們興奮不已,就連平時對他們的行為吹毛求疵的父輩們都是一副讚許的臉色。

然而,獵物帶來的喜悅最先從省城來的古老師的臉上消失。他始料不到令自己慕名而來的農才立個子這般瘦小,其實還是個孩子。這樣身材的孩子與他預想中的樂手相差甚遠。

呂老師似乎看出了導師的心情,急忙把他扯到院子裏,說:“吃過晚飯就讓給他露一手,你可不能以貌取人啊!”

古老師說:“他看起來還很小。”

呂老師說:“鄉下的孩子都這樣,十六歲以前都不長個的,他才十五歲嘛。”

古老師沉思一會,說:“好吧,隻要他真有一手,我就要他。”

呂老師臉上又綻出笑意,她把農才立單獨叫到後院,如此這般地把情況和他說了。他眉頭緊蹙半天,才開口問:“南寧在紅河邊上嗎?”

呂老師問:“這個重要嗎?”

農才立點點頭。

“南寧在一條叫邕江的河旁邊,跟紅河一樣大呢。”呂老師說。

農才立不再言語了。呂老師吩咐他趕快梳洗一下,換上幹淨的衣服,吃過晚飯後就給客人們演奏。

這時候我們該稱南寧來的古老師做音樂家了。音樂家在昏黃燈光下非常敏捷地跳動他的筷子,紅河魚的味道和果子狸肉塊使他來不及作出太多的判斷。他不善飲酒,我們家人分別給他敬上一杯,他總共隻抿了幾小口臉就泛紅起來。

呂萍說:“我老師以前滴酒不沾,今天他是高興了。”

大夥都相信她的話,就不再難為音樂家了。音樂家就成了自由人,愛吃什麼就吃什麼,愛揀哪塊就揀哪塊。縣裏和區裏來的二位深諳鄉間禮俗,而且他們也能喝善飲,就保持著同主人一樣的節奏。

聽說大城市來人要把農才立相走,鄉親們都聚到農家來看稀奇。有的男人都不斷加入到談話喝酒的行列中。家主高興,傍晚時分特意熬製了一鍋米酒,齊膝高的酒缸就立在大飯桌旁邊。女人和小孩則擁擠在門外麵看鼻子看眼睛地盯著城裏來的客人。

終於等到吃完了一頓飯的時刻,呂老師吩咐在院子裏燃了三把鬆明柴,又叫人搬了幾把靠椅放到院中央,把音樂家和縣區鄉的幹部請來入坐。我們農家的長者和村裏的老輩也都提著水煙筒簇擁在客人旁邊。農家大院空前熱鬧起來。

換了一身土布新衣的農才立提著馬骨胡登場了。

他端坐在人圈中間的椅子上,麵色平靜得有些僵木。從他開始調音的那時候起,院子裏鬧哄哄的談笑聲就自然停止了。在呂老師的導演下,他接連演奏了四支曲子,接著他又演奏了一些小調。

用—隻巴掌蓋在小嘴鼻上的音樂家始終一言不發,他時而閉眼似進人了深眠,時而微睜雙眼從指間觀察著近在咫尺農才立。

呂老師的目光始終在音樂家和農才立之間遊移,似乎隻有她能夠準確地把握這兩個人此時此刻的細微神態所表達的含義。

所有的農家成員和村裏的鄉親目光裏期待的似乎隻是結果,那就是農才立會不會被看中。對於農才立演奏的這些曲子他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相比之下,他們更願意聽他爬到大榕樹上演奏的那曲子。最令他們迷惑不解的是,像農才立這樣的惡棍怎麼就變成寶貝了,而且還有可能到大城市去。過去隻聽說書讀好了,成了舉人中了進士才可以到城裏去,而現在,他們跟前這個作惡多端的家夥怎麼就成了寶貝了呢!

又一曲終了,麵色木然的音樂家終於把手掌從臉上移下來,然後站起身,示意農才立把馬骨胡遞給他。端詳了一會,他問道:“是你自己做的嗎?”

農才立說:“寨上很多人都會做。”

音樂家問:“你這把是做得最好的嗎?”

農才立說:“不是。要是有馬骨會更好一點。”

音樂家問:“你還會別的嗎?”

農才立說:“會吹蘆笛,吹木葉。”

“木葉?”音樂家神情有些驚詫。

呂老師在—旁說:“就是用普通的樹葉吹奏曲子。”她當即吩咐農才立給音樂家表演一下。

神奇的樹葉演奏再次使音樂家陷入了半睡眠狀態,就在這一時刻,農才立已經在音樂家的意識中從一個山村的痞子變成了省城文工團的樂手了。

三天後,音樂家滿載而歸,他帶走了農家寨唯一的天才少年農才立。由於對職業的忠誠與專注,音樂家在農家寨幾天裏居然忽略了農才立生活的另一麵,他並不知曉他領走的是一個已經有了妻子和性經驗的小男人。

農家寨的人們都懷著複雜的心情來為我大伯農才立送行。他們中的許多人還送出村口,一直送到紅河渡口。不管怎麼說,他是農家寨的孩子,而且是第一個被大城市相去的孩子。農才立的布包裏裝滿了表示吉祥的紅蛋,袋子裏塞進了一些零散的錢幣。未曾出過遠門的農才立忽然間被這濃重的鄉情感動得直想落淚。

嚴家女孩躲藏在寨旁的樹叢裏,神情憂鬱地目送著自己的夫君,直到他消失在視線裏。

臨出門的時候,我曾祖父農寶田從紅木方櫃裏翻出幾尺紅綢,粗手笨腳地把農才立的馬骨胡包裹起來,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往後你就靠這把馬骨胡吃飯了,心思要放在這個上麵,啊!”

農才立心裏默認著,但他不喜歡紅綢,紅的東西令他生厭。昨夜裏嚴家女孩就來紅了。溫溫的液體汩汩流出,弄髒了他的半截身子。他忽然想,這件事肯定不是什麼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