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老趙打定了主意:最好的安身之地莫過於學校。第一,學校的老師是不敢亂殺驢的。第二,學校要是把他養起來,每日幹的活不過就是上井邊馱馱水,幹點雜活罷了。所以現在他就來到學校門口,正好迎麵碰上羅校長從裏麵出來。
學校已經放學了,所以靜得厲害。老羅呆呆地看著他,然後慢慢張開了嘴巴,頭也朝後仰去。
老趙輕輕走到他跟前,伸出舌頭去舔他的手。
老羅猛地定過神來,大叫:“小孫!把它牽到飼養室去!快來!小宋,去割點草!老賈,找大隊要個驢槽!我去公社辦手續!”
老趙以後就住在飼養室,開始了他驢子的生活。
他和一群兔子為鄰,每天有一群學生照顧他:刷毛添草,青草的滋味倒也不很難吃,有一種水果和蔬菜都有的清香,有時還能吃到麩子和玉米粒,活得比一般的驢痛快多了!
活兒也不很累,一天兩次拉一輛水車到井邊拉水,偶爾有些零活,比一般的驢舒服多了!
他從來也不吃鞭子,學校也沒有鞭子,因為他聽得懂人話。隻有小孫有時駕著他拉車出去時,愛在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老趙,快點!我的助理員同誌,別往人身上撞哇!”給他心理上的打擊重了點。
可是好景不長,秋天到了,夥食標準在降低。草老了,又黃又硬,不堪下咽。老趙發脾氣,撞倒了驢槽。小孫就來開導他:“老趙,咱們也得湊合點,對不對?你還想吃大白菜嗎?人還不夠吃呢!你要明白,想要吃大魚大肉不掏錢是再也不成了!這對你,已經是第一流夥食!”
冬天來了,飼養室裏沒有火。老趙凍得徹夜長鳴,可是誰也不肯來。隻有小孫有時披著大衣來槽邊坐坐,刻毒地挖苦他:“趙珊同誌,你要明白你的處境!不要想摟著誰睡熱炕頭了!再弄得老子睡不著覺,給你一頓頂門杠!”
冬天的西北風真可怕!人們披著大衣還怕出門,老趙卻要赤身裸體地出去拉水。小孫早上經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把他拉出屋門,結果人驢不和,至於暴矣!小孫每次都是用攪料棍把他打出門!
老趙拉著水車走上結冰的路麵時全身發抖,小孫卻裹著大衣在車上罵:“快點!再這麼慢,殺了你吃肉!”
在這個可怕的冬天,都是小孫來使喚他!老趙真想上吊,可是找不到繩子,自己也做不到。否則,小孫有一天早上推門進來時,就會發現一條肥大的灰驢吊在大梁上。
啊!美麗的春天!你終於來了!暖風吹到了老趙凍得發僵的驢皮上,比什麼都舒服!先是柳樹發了綠,後來就是地麵上長出了美味的草芽。好心的老賈發現他出門時流連忘返的勁頭,經常把他從後門放出去吃草。
有一個晴朗的上午,老趙在學校後麵的河灘上吃草。可以望見學校邊上的一條小路,那是去村裏的必由之路。春天的陽光,暖暖地曬在身上,春風吹拂……忘卻的事情在心裏醒來……
小路上走來一個人,從身邊走過去了。那是小於,她穿著一件鵝黃的燈芯絨上衣,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可愛。老趙望著她那婀娜多姿的背影,春天溫暖的血液在身上奔流,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情越來越強烈,壓倒了一切念頭……
猛然老趙四蹄騰空朝前一踹,聲勢浩大地奔過木板橋,朝小於追去。小於回頭一看,看見老趙飛奔的雄姿,還有公驢發情的可怕醜態,嚇得叫了一聲,撒腿就跑。
小於哭哭啼啼,東倒西歪地逃進校門,老趙隨後一頭衝了進來。小於逃進宿舍,剛關上門,老趙也一頭撞碎門上的玻璃,把頭伸了進來。這時校長和小孫從預備室裏趕出來,正好聽見小於的哭叫,老趙的長鳴,看見了女宿舍前騰躍著的驢身子。
十分鍾之後,老趙被套上了韁繩,捆在樹上。他懷著懊惱、慚愧的心情,靜靜地感到被玻璃劃破的前額在流血,忽然看見獸醫站的馬獸醫拿著騸馬刀走了進來。
後來,老趙總是心情恍惚,腦子好像是死了一部分。他發現,原來他的腦子有下麵四個部分,管吹拍的,管作威作福的,管圖吃喝的,管圖那個的。現在腦子空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也不管事了。
有一天,他被生產隊借去,很受了些揉搓。等到人們坐下休息時,他噙著眼淚站在那裏。天哪,做個驢連坐下休息也不成!他越想越心酸,猛一頭衝到人家配農藥的缸裏,喝了一大口“馬拉硫磷”,然後他——閉上眼睛,就算是死了吧。(引自某人的詩篇)
老趙猛然醒來了,好像從一個深淵裏浮上來一樣。他猛然醒來了,也就是說,意識突然在腦子裏複蘇了,可怕的鮮明,從來沒有過的清楚。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聽見什麼,衝進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鼻子真痛哪!
鼻子被什麼撕裂著,痛得可怕,臉上仿佛也有一股很奇怪的熱氣在熏蒸他。他心驚膽戰地睜開了一隻眼睛:天哪,一隻可怕的灰色巨獸就在眼前!
他嚇得閉上眼睛,心裏痛苦地想:“又是什麼災禍?又是什麼奇禍?把我變成了驢還不夠嗎?”他絕望地搖搖頭,於是臉上又挨了一頓難忍的抓撓,刺心裂肺,於是……
於是他尖叫一聲坐了起來,一個東西從臉上摔下去了,然後傳來一聲怪叫:“喵……”
還是那間屋子,女教師宿舍。隔壁傳來朗朗讀書聲。哈哈!什麼朗朗讀書聲,小學生齊聲朗誦時拉著長聲,比狗轉節子還難聽。旭日從窗口慷慨地把陽光送進來。他坐在小於的床上,一隻灰貓在地上舔著腳爪。啊,明白了,剛才原來是它在啃老趙昨天夜裏沾上了肉湯的鼻頭。那麼,他怎麼到了這裏?他不是變成驢了嗎?
啊,明白了!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個夢而已!老趙真想歡呼萬歲!他興高采烈地想:我怎麼會變成驢?誰敢把我變成驢?老子和公社書記有交情!縣裏有不少熟人!
上午九點鍾,老師們上完了第二節課,都坐在預備室裏。忽然趙助理員一頭闖了進來,形容憔悴,一副害酒的樣子,滿臉爪痕。大家關心地迎上去,問他怎麼了。老趙心有餘悸地坐下來,傻頭傻腦地把他的夢講了出來,原原本本!
老師們忍不住暗笑,等到他講到他早上醒來,這一切不過是場噩夢時,我聽見了——啊,我有一種神奇的本領,就是有時能聽見人們感歎的心聲——十來個聲音:有男有女,有校長的聲音,小於的,老賈的,小孫的……全體老師的聲音,那是一聲心有未甘的歎息:“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是真的……多好呀!”
過了一個月,小孫被打發回家種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