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冰山之上的公主(1 / 3)

第二十六章冰山之上的公主

受傷後的狼人抱著老狼母的屍體,隱退山林之後,沙漠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追殺狼群的人吼馬嘶的聲音,也沒有激烈的槍聲,人們在這種寂靜的驚厥和恐慌之後,開始緘默地收拾這場人狼大戰之後的殘局。許多狼的屍體被掛在了木樁上,男人們手持鋼刀,剝下一張張狼皮,剝下來的狼皮堆放在地上,散發著凶殺殺的血腥味道。

狼皮剝完之後,他們把猩紅肉色的狼肉堆放在在馬車上,他們要將這些狼肉拉回村莊,分給村人吃。

殘血從狼沒有皮的身體裏流出來,沿著馬車一路滴著,濃濃的血腥被風帶進了沙漠,沙漠深處一片恐怖和死寂,驚人的月光下,聽不見任何動物的叫聲。

穀村自從狼人轉身離開她的那一瞬間,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她好像一下失去了說話的功能。

西艾力對穀村的沉默無語十分擔憂。他一直關注著穀村,發現她從狼人逃亡山林之後,就沒有說一句話,她目光僵直地望著遠方……她的目光空了,空的讓目睹她的人心寒不已。因為誰也無法了解她心裏在想什麼。

這天的夜裏,西艾力和穀村住在了招待所裏。

穀村呆呆地望著外麵,她聽見了埋葬阿朵的淒涼的嗩呐聲,她眼裏立即湧出淚水來,接著就輕輕地抽泣起來,一種難以承受的痛苦令她的雙肩也止不住地抽搐。

西艾力對穀村說:“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裏,回到你原來生活過的那座城市裏去,忘掉這裏的一切……”

穀村悲傷地搖搖頭,然後把頭埋進西艾力的懷裏。

西艾力輕輕撫摸著穀村的背脊,想安慰她,可是穀村的身體傳遞給他的那種絕望的情緒,使他深感震撼。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隻是緊緊地擁抱著這個受傷害的姑娘……

西艾力想,沙漠中殲滅狼群的血腥場麵,以及老狼母的死去,阿朵的死去,都深深地刺激著穀村,因為她在與那一群狼一年的相處中,以及那隻老狼母對她的保護和寬容,狼人對她的嗬護和深愛,那些超乎尋常的情感,那種唯有她才真正感受過的場麵和經曆,是天下任何人都是無法理解甚至感受得到的。西艾力相信天底下有奇跡,這種奇跡是要靠那些有著特異天分和稟賦的人才能夠感受和體會的。穀村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姑娘,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西艾力就知道這個姑娘的內心不是一般的人能夠理解的,她有著很高的心智和一顆超然於物外的純潔而真誠的心靈,她的身體所帶來的氣息,能夠破譯這天地之間的秘密,直接進入這個秩序中秘密的內核。她能夠感受到,甚至看到凡俗之人難以看到的東西。因為現實的人的心靈已經蒙塵太重,已經無法明淨下來,已經喪失了感受另類的功能。

可是她的心靈又是極其敏感和脆弱的,一旦受到傷害,她會作出讓世人,凡俗之人所難以理解的事來。她一旦認準的事情,恐怕是任何力量都是難以控製的。

西艾力對穀村有了這些認識,自然就對她目前情緒更加擔憂,他甚至不知道穀村接下來要幹什麼?她在想什麼?這些都是他最為擔憂的。他可以理解和想像她與狼人在山林中生活的一年中,有著非常深厚的情感,那些情感的細節和包含著兩人在麵對危險和艱難時的心心相印,包括狼群給於她的支撐和友愛,這些都使她無法將人們對它們的殘殺聯係在一起,她無法麵對那些血腥的場麵,她又無力抵抗這些對狼群的打擊和殺戮,她的痛心,她的絕望,幾乎都像山一樣壓迫著她……而這些卻是毀滅她內心世界的真正原因。

這一天深夜時分,穀村悄然地走出住處,當路過西艾力的房間時,發現還亮著燈,她望著亮著燈光的窗口,猶豫片刻,便向沙漠中走去。

她站在月光下,吹響了鷹笛,這種神秘的聲音,在沙漠裏傳開,向著深遠的夜空飛去……

不久,狼人出現了,他的黑影由小變大,直到穀村能夠看清楚他,狼人就站著不動了。

月光下,他和穀村默然相望。

穀村看見狼人渾噩不堪的樣子,在見到她時,那種莫以名狀地焦灼不安,使他不知所措地痛苦搖頭。他雙手撫在胸前,低聲鳴叫著,像在悲傷地訴說,這種訴說包含著狼人對人類的仇視和對穀村的失望。

穀村知道狼人忘不了追殺狼群時的恐怖,也更忘不了子彈在穿透他的養母——這個苦難一生又慈愛一生的老狼母時的悲慘情境,這一切對於一個在狼群中長大的狼人來說,刺激實在太大了,他無法忍受這種殘忍和血腥——特別是那個讓他刻骨銘心愛著的姑娘,也夾雜在追殺他的人群中間,這使狼人一下失去了判斷,使他對穀村產生了懷疑。

當笛聲響起,喚起了他的全部的思念和愛戀,使他又魂牽夢縈地走向她,可是當見到她的時候,他就猶豫了,那些飄浮在空中的血腥,那些殘殺場麵的碎片,仍然在衝擊著他的腦海,使他不敢接近穀村——這個已經占據他整個生命記憶的姑娘。這種矛盾使他焦躁不安,悲痛欲絕。

穀村夢牽魂縈地向他走去,他卻朝後退著,然後嗚咽著轉身跑了……

穀村望著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裏如刀割一樣痛,她淒迷的目光望著遠方,直到狼人的身影消失在沙漠深處。

穀村轉過身時,卻看見西艾力站在離她不遠的一塊石頭邊。

那是一塊巨大的隕石,穀村走近他的時候,西艾力出神地望著這塊沉默的石頭,他自言自語道:“它在空中飄蕩了一萬年,然後落在沙漠中又是一萬年,它又等待了一萬年……它在等待誰?啊?穀村,它在等待誰?”

西艾力幽幽的目光望著穀村,充滿了難以用語言來表述的痛苦情緒。

穀村有些慚愧有些震驚地久久望著他,她沒有回答他,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個對她一直忠心耿耿的朋友,這個朋友為了她幾乎差點失去了生命。她的內疚和懺悔,是用語言無法說清楚的。但是她必須要告訴他事情的真相,不能夠隱瞞他,否則她會在永遠的愧罪中度過。

穀村在他的身邊坐下,她的手輕輕摸著身下的那塊石頭,它的幽涼,給了她些許的冷靜和鎮定……她腦子裏想著西艾力的那句話——那一萬年的時間啊,一萬年的等待,時間可以古老到地老天荒,人的心卻無法承載時間的瞬間……

穀村和西艾力並肩地坐在石頭上,沉默地望著寂靜的遠方。

遠處有牧人的篝火,三三兩兩的火光在神秘地閃爍著……漸漸地從火光閃爍的地方飄過來手鼓和唱歌的聲音……

穀村聽了一會兒,她轉過頭望著西艾力,她的麵容淒迷而美麗,她低聲說:“這種情境多麼像幾年前的一個夜晚啊……我和您還有達戈,我們都睡在了車上,遠處傳來了維吾爾男人敲擊的手鼓和歌唱,我想起了北野的詩歌……”

穀村頓了一下,朗誦起了詩歌——

羯皮鼓輕輕點一下

悲愴的維吾爾男人便像塔裏木起伏的沙漠

洶湧著洶湧著

生命中一望無際的幹渴

都它爾(樂器)為那悲歌上下盤旋

都它爾為之一詠三歎

風沙彌漫的嗓子

空闊孤寂的路程

胡大啊

人生為何這般荒涼

誰能把受苦的人直接帶進天堂

……

穀村輕聲地朗誦完這首詩,她夢幻般的眼神望著遠方,她說:“可是生命中有些東西,不會再出現了,像流水,像輕煙,一旦從心的原野上飄過,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穀村轉過頭來。深情地凝視著西艾力,她輕聲地呼他的名字:“西艾力……”

西艾力點點頭望著她。

穀村說:“我是多麼想對您說,在這個世界上,您是我短暫人生中,所見到過的最真誠,最有魅力的男人,如果不是發生那一場災難,讓我和狼人相遇,也許我會永遠……但是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甚至連生命中的一些東西都發生了變化……”

穀村的話讓西艾力感慨,他握著穀村的手,說:“我一直在愛你,沒有改變過,在失去你的一年中,我嚐到了心碎的滋味……當我知道你還活著,知道了你和狼人之間的感情,我雖然很震驚,很痛苦,但是我相信你的感情,相信你對狼人的感覺。我相信你……”

穀村伸手捂住了西艾力的嘴,她說:“其實我一直在欺騙您,我無法彌補這種由於我的欺騙造成的過失……當初我進入沙漠,尋找的那個男人,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複仇,我要親手殺死他……我一直對您隱瞞實情,我當時沒有勇氣告訴您——為了複仇,我幾乎不顧一切……對於您我是有罪的……我知道,我的一生都無法彌補這種罪過……”

穀村說這種話的時候,顯得很激動,她的身子也顫抖起來。

西艾力緊緊地摟住她,讓她的身子靠近自己。

穀村說:“那個畫家,他的行為改變了我的人生,甚至改變了我內心的情感結構……那時我還是一個純潔而風華正茂的高中學生,他強奸了我,他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有些東西原來是那麼的醜惡和肮髒,愛情在他們那裏是那麼的扭曲和猙獰……因為他是我母親的情人,他和我的母親正在瘋狂地相愛,可是他們雙方為了一點經濟的利益,就反目成仇,為了報複我的母親,他強奸了我,後來他又用最惡毒的手段氣死了一位我一直都很敬重的老教授……就因為這位老教授是我母親後來的丈夫。就在見到老教授死去的那一刻,我就堅定了一個念頭——我一定要殺死這個畫家……因為我始終沒有搞明白的一個問題是,一個從事藝術的人,為什麼心靈這麼肮髒和齷齪,把靈魂的精華給予了繪畫,卻把糟粕留給了別人。後來我認識了您……在經曆西部之行,遭遇種種災難之後,也就是我在為我的殺人計劃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我放棄了殺死這個畫家的願望……可是當我回到我居住的那個城市,遠在日本的母親告訴我一個令我震驚的事實,是她將那個畫家的一批畫變賣了之後,雇傭了一個殺手,將畫家殺了……就像人們在天池的山崖下發現的那具屍體那樣,畫家的胸腔骨中插著的那把匕首,就是我母親親自讓殺手插進那個畫家胸口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