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傷心之城
穀村站在自己家門口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打開家房門的鑰匙了。她默哀似的站立一會兒,然後無奈地退下樓去站在樓底,抬頭望著那扇沉寂已久的窗口,她的目光透過陽光仿佛看到了窗欞上堆積的塵埃……她想到了母親,一股酸楚從心底衝上頭頂,淚水隨即浮滿眼眶。
她走向街口的公用電話,站在電話機前,又不知該給誰打電話。她突然覺得這個城市太陌生了,陌生到了還不如懸浮在這個城市上空的一粒灰塵,即便是一粒灰塵,也與這個城市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而她來了,去了,生了,死了,與這個城市無足輕重,也毫無關聯。
她站在電話機前久久發呆,她想給母親打電話,但又不知道把自己回來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會不會把她平靜的生活攪亂?穀村心裏亂極了,這時,她的目光觸到了拐角處的一個開門鎖的廣告,白紙紅字,醒目地印著開鎖公司的電話號碼,她照著這個電話號碼打通了對方的電話,放下電話不到10分鍾,開鎖的人就來了。僅用了10秒鍾的時間,門鎖便像老人咳嗽一聲後打開了。20元錢打開了一扇死門。穀村轉過頭去望著開鎖人下樓的背影,她這才感受到了回到這座城市,自己即將開始麵臨一切複雜的問題了。就如同人們常說的,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意味著呼吸空氣的時候也將毒氣廢氣呼吸進肺裏一樣……
穀村站在洞開的門前,心裏突然產生一個念頭,難道生活就必須這樣嗎?就不可以回避和放棄很多的東西嗎?為什麼就要如此貪戀那點可憐的空氣而把無數的毒氣廢氣吸進生命裏呢?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和不可承受之“輕”,難道不是人為製造的嗎?為什麼就不可以將自己的生命作一種減法呢?減去那些無用的東西,人不就活得更自在和明淨一些了嗎?
穀村站在自家的門口愣愣地想著這些雜亂的問題,然後才輕輕推開自己的家門……接著一股陳舊而久遠的陰暗之氣迎麵而來,一年多的沉寂似乎都向她撲了過來。
她站在寂靜的屋子中央,仔細感受一息尚存的屬於自己的氣息。她在這個布滿自己生活痕跡的空間,聞到了久遠的生活氣息,這些氣息縈繞著她,簇擁著她,把她的思維扯回到現實中來。
她看到桌上擺放零亂的雜物,她知道母親曾來過了。但她看見窗台上那盆文竹,早已枯槁成柴,心想,母親也許在她失蹤之後,為了尋找她的失蹤蹤跡,回來察看過她留下的生活碎片……然而,母親又在這些碎片中看到了什麼呢?
穀村站在這寂靜的屋子裏,有些茫然,也許這所屋子裏封存著太多過往的氣息和浮光掠影……她的父親和母親,那段陳舊如謎的婚姻關係。母親那一段瘋狂的愛情,使她看到了愛情的本質,也看到了人性深處是怎樣將愛情這種東西最終演變成醜惡和罪惡的事實。也正是母親這場愛情,將她——一個旁觀者,一個無辜者扔進了他們那化為灰燼的仇恨裏,讓她為這段扭曲的愛情付出了血的代價……
當穀村傷痕累累地從那段仇恨中走出來,麵對現實的時候,她才痛心地發現,一個人內心又能夠承載多少悲情怨恨?又有多少愛戀癡情可以向人表達?又有多少孤獨和寂寞可以化解塵世的浮躁和怨冤?又有多少徒勞和絕望可以在沉默中消遁?
穀村哀傷地想,一切都是多麼的有限啊……
穀村低頭看著灰塵蒙蒙的地板上的一線光亮,她追尋著它的本源,發現這一線光亮竟然是從玻璃窗的一條破裂的縫口折射下來,映照在地板上。可是那一線光亮,隻映出了遙遠的陽光而沒有反映出破碎的裂縫。
穀村拉開靜默中垂吊的藍色窗簾,窗簾由於突然受擾而發出“呀”地一聲驚叫。
穀村仰首望著屋頂,屋頂上那盞落滿灰塵的頂燈,如沉睡一般停留在寂滅的狀態中。
穀村摁了開關,頂燈卻轟然亮了,光線穿透密積的塵埃,昏茫地照亮屋子。牆上的石英鍾,竟然在一年中堅守著自己的前進,仍然以低沉的聲音在運動著……穀村望著走動的時鍾,心裏湧出陣陣難以說清楚的感受,這是這所屋子裏惟一的聲音,它在不停地訴說著時間,訴說著永恒不變的節律……
穀村倒在沙發上,沙發柔軟的竟然像沙漠中平靜的沙地,在身下柔軟地蕩漾開。
穀村閉上眼睛,聽著時鍾的節奏,昏沉的腦海中,漸漸幻顯出遙遠的,綿綿延延的山巒,在沉沉浮浮的山巒中,那個洞穴漸漸突現出來……洞穴中存在的一切在穀村的腦海中清晰地再現——岩縫中滴落了一千年的水聲,像一盞神鍾,記錄和表達著天地之間的故事,時間在它千年不變的陳敘中,既古老久遠又近在咫尺地觸手可得……還有那個蕩漾著生命氣息的水池,曾將穀村和狼人經曆的苦難和傷痛洗滌和化解,還原於他們生命的活力,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力量……洞穴中千年等一回的火光,竟然像夢一樣幽幽地燃燒,以燃燒著的狀態,陪伴著狼人和穀村度過了最無助的日日夜夜。正是火的燃燒賦予他們生命的最高意義和活著的真實。將他們的恐懼和孤獨轉化成生命之光,照亮了他們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那一個像鳥窩一樣簇擁和嗬護過他們青春體魄的草堆,曾給予他們燦爛輝煌的生命激情……
洞穴中發生的一切,熟知的一切,在穀村的腦海中真切而熟稔地旋轉著,每一個細節的再現都讓穀村驚心動魄。
回憶使穀村的思維在現實與幻覺中迭宕,漸漸地又出現了火車站上女播音員清脆的聲音,這個聲音仿佛從記憶的暗影中衝出來,瞬間變成淒凜的吼叫……吼聲摧殘著穀村的神經,直到她渾身都為之痙攣起來……她腦海中飄滿了狼的影子,它們在子彈劃破的尖嘯聲中奔逃著,人們用最現代化的武器追殺它們,子彈穿透了它們卑微的身體,它們紛紛倒在了血泊中……狼人仍然在奔跑啊,可是子彈卻像長了眼睛一樣,不停地追尋著他,他脖子上仍然垂吊著她親手為他掛上的那塊老玉,這塊老玉雖然浸透了西艾力的氣息和穀村的氣息,可是它能夠保佑狼人嗎?……狼人最終還是被擊中了,他倒下了,血液迸向天空,染紅著半個天空。
狼人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悲傷和思念的眼睛……
穀村在這樣的噩夢中掙紮,醒來時,淚水已經濕透了兩鬢的發絲。她望著已經黑下來的窗口,渙散飄零的思維才漸漸回到現實中來……
她想到了母親。
她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才發現放在電話機旁的每月的交費單。穀村拿起這些電話單翻看著,上麵的時間告訴她,母親一直在為她交納每月的座機費。
穀村呆怔地想著,這些電話交納單,證明了母親一直相信她的女兒還活著,而且她在等待女兒的回來。
穀村想,這個世界上,也許惟有母親才能夠感知自己的孩子還活著的信息。
穀村播通了教授家的電話,當她聽到電話鈴接通的聲音時,她的心猛然間縮緊了,她想起了老教授死前的樣子……